我出生在大西北,祖父是个师长,祖母是部队通讯连的,父亲是营长,后来升到了团长,母亲也在部队里做后勤,属于军人世家。
别人羡慕我的军人家庭,可我的难过却无人知晓,家里人都是军人,平时根本没有时间照顾我这么个小孩儿,所以我很小就要辗转于各个军嫂家,
没有工作的军嫂们很愿意帮着带孩子,可一旦军区里有了工作的机会,会优先安排军嫂,性格好的,勤快的,爱干净的这类人都是最先挑选的,
不巧,家里人选寄放孩子的也爱找这样的人家,好处就是孩子能得到不错的照料,不好的是,都不稳定。
太小的时候记忆并不深刻,很多事都是听奶奶忆往昔的时候会偶尔带一句,因此知道我是从一岁开始到四岁为止在别人家的时候比较多,而这个时间段也是国家最乱最难的时候,大运动。
很多人家就算敢接我们,也不敢收钱,大都是用粮食来结算,面上说的是亲戚朋友间走动的礼物,可大西北的粮食本就稀缺,那时候说是节衣缩食也不为过。
我想,也许就是这个时间段的经历,导致我妈后来对于钱财上精打细算的习惯。
终于可以把我放到托儿所了,我弟弟慈海又出生,我白天去上托儿所,晚上回家的时候去带慈海的军嫂家吃晚饭,再把慈海带回家,等着父母归家。
小婶婶总说我早慧,说我心思重不爱讲话,情绪波动也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是记得,有一次我去带慈海的军嫂家吃饭接弟弟的时候,她家的孩子叽叽喳喳的在说话,
我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只记得那个鸡毛掸子,还有满屋乱窜的孩子。
从那之后,我再去别人家时就尽量少说话,别人都很喜欢我的安静,久而久之,我就真的安静了。
家里父母没时间管我们,别人家能管饭就不错了,根本不会在别人家孩子身上花费精力,我和弟弟属于野蛮生长,后来字认得多了,我就喜欢看书打发时间,
不管是否能看懂,但是看也算是找些事情做,也就是这个时候养成的阅读习惯,可惜,大西北的各种物资都缺,柴米油盐、笔墨纸砚书,都是稀罕物什。
上了小学后,第一次考试就考了全班第一,老师跟我妈妈狠夸了我几句,说我能坐得住,是个学习的苗子,
可惜,那个年代早就没了高考,我最多就能上到高中,不过工农兵大学也算是个出路,建议我妈能好好培养我。
我妈是个听劝的,回到家就大手一挥,很是有气势的承诺,以后每年我生日都可以去书店选一本课外书作为生日奖励。
真的,只有一本儿,书本贵,就这,在大院里我妈都算是宠孩子的家长了,就这样,我带着弟弟一起学习,他坐不住,我就打得他坐住。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要留在大西北,可是命运的转折就是这么奇妙,在我初二那年爷爷申请调回海市,想要回乡侍母,组织批复的很顺利,
爷奶临走前把我家和二叔家叫到一起,商量我们这几个孩子的未来,父母们自然不希望孩子离开身边,
虽说不管吧,但逢年过节还是能聚在一起,平日里怎么着也能看上两眼,但是爷爷坚持带我们走,
说海市那边的教学条件一定比大西北好,现在高考已经恢复,孩子们的未来有无数可能,不能耽误在这里。
最后父母拗不过爷爷,把我们四个孩子打包送上了火车,三个弟弟对新环境很好奇,完全没有担忧和忐忑,我年纪最大,再有一年就要中考,
虽说在西北的学校里我一直都是全校第一的成绩,但爷爷说这边的教学质量不咋样,老师口音都重,文化水平也不太高,这就给我很大的压力,我怕在海市的学校我跟不上,掉了队。
到了海市,爷爷带着我们去看了太奶奶,那是个很精致很有气质的老人,看见爷爷都哭了,直说对不住他,
要不是我知道爷爷不是她的亲子,我绝不会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太奶奶对爷爷真的很心疼也很温和。
也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小婶婶,她个子高,手脚大,嗓门也大,但是看见我们都是笑眯眯的跟我们打招呼,还拿出不少零食来给我们吃,好几样都是我们没吃过的。
我不好意思拿多,每样就挑两个,几个弟弟也是很拘谨的拿了一点点,完全不像在家的时候抢着吃,
婶婶看着我们,笑了笑,给我们一人抓了一把糖果,她的一把,我们双手都接不住,弟弟们只能用衣角兜住,
我,直接撑开随身的小背包,婶婶把糖果帮我放了进去,我长这么大吃过的糖果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大把多,我觉得,这个婶婶真的大方。
爷爷的工作没有安排好,我们就先住在婶婶家,她家很大,房间多,我和弟弟们都被安排好了,两人一间的屋子也是第一次住的这么宽敞,
反正婶婶家,哪哪都好,可惜,我们只是借住,我期盼着爷爷分的房子也能大些,我可以和弟弟同住,有自己独立的空间。
婶婶知道我爱读书,她拉着我去书店,我私下问爷爷,要是婶婶给我买书我要是不要,爷爷说婶婶是个直爽的人,她给我买就不会是假意,但我自己要注意好分寸。
到了新华书店,我才是大开眼界,好多书,我没看过又感兴趣也很多,我想着,妈妈每年给我买一本,但是婶婶又说要填充家里的书架,那我挑上七八本就好,这已经是很大一笔开支了。
但是我挑着挑着,就挑多了,我要筛掉一半儿的时候却被婶婶阻止了,她把我选出来的二十多本书一起结了账,我真的好喜欢婶婶。
后来婶婶把我留在家里上学,因为要开学前爷爷的工作没有定论,我这边耽误不得,进了军区中学,刚开始其实挺跟不上的,他们都是普通话讲课,我能听懂,但是不习惯,
而且他们这边讲的也快,好在我有耐心,课上听不懂的课下再死磕,小叔叔下班回来也会问问我的学习进度,帮我补习,婶婶则做好多好吃的,来到这边,我再也没有因为晚睡而饿过肚子。
叔叔婶婶对我好,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那就帮着带带弟弟妹妹吧,我主动接过辅导弟弟们功课的任务,婶婶很开心,她说她最不耐烦带孩子,
可我觉得,家里她是最宠孩子的,而且也是最公平的,对所有孩子都好,从不偏心亲生孩子,对我最是上心,她说我太安静了,懂事的让她心疼,
我妈妈都没有心疼过我,她总是说我是大哥,应该带好弟弟,做的好是应该的,弟弟闯祸我要跟着挨揍,可是婶婶从不会把弟弟妹妹的惩罚让我跟着一起承担,她对我更多的是维护。
后来我的功课跟上了,有了精力看课外书,我觉得天文很神奇,漫天的星辰竟然都有属于他们的故事,
但我万万没想到,婶婶竟然给我弄回来一台天文望远镜,这东西是我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贵重东西,竟然被婶婶买回了家,架在天台上。
我是何德何能让婶婶这么重视,之后我就仔细观察婶婶,发现我们去帮忙做家务婶婶不会阻止但也没有很开心的表扬,可我带着弟妹看书,婶婶就很高兴,会给我们准备果盘和零食。
我知道了,婶婶喜欢爱学习的,毕竟叔叔可是第一批大学生呢。
之后在学校我更加努力学习了,回家后除了辅导弟弟功课,带着芝芝学些基础,就是看我挑选的课外书,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上了高中后,婶婶每月都给我两块钱的零花,对我而言真的是很大的一笔财富,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过零花钱,就是压岁钱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年过完了,压岁钱上交,自己,啥都没有。
但在婶婶这边,压岁钱就是我自己的,她不要我们孩子的,高中开始每个月还有零花,我问过同学,他们有零花钱的寥寥无几,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在学习方面婶婶是真舍得,还请回来一位沈老师,虽说本意是教导芝芝和安安艺术课的,但我和小礼也能跟着混课。
沈老师懂得很多,他教我们仪态、琴棋书画还有下围棋,我课余时间不多,挑着学了古筝和围棋,绘画偶尔跟一堂课,
就是这样不成规则的学习,在高中阶段学到的这些,让我在大学一鸣惊人,大家都佩服我琴弹得好,画也不错,说我有才华。
其实婶婶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但我上了大学,婶婶担心我性格太内向,怕我在学校受欺负,在学校附近买了套房子给我住,讲真,亲生父母都未必能做到这样。
婶婶的恩情我铭记于心,想着等我以后有出息了,一定奉养她,一定要比对自己亲妈还要好,可惜,婶婶自己有本事,她赚的比我工作赚的多多了,
钱她不肯收,推搡着会惹她生气,没办法,我在京市只能给她多寄些这边的特产,虽说婶婶未必需要,但也是我的一个心意。
再后来,我把工作调动回海市,离婶婶近了,本想多回去尽孝,最后我还是被照顾的那个,婶婶怕我吃不好,
隔三差五大包小裹的往研究院给我背吃的,有赖于婶婶的照拂,我在研究院很快就站稳了脚跟,跟大家相处融洽。
再后来结婚生子,我应该要还给婶婶的恩情不止没有还上,还一直受着她的关照,后面安安和芝芝长大了,叔叔婶婶也跟着去了京市定居。
每每回忆起,我都后悔,早知道婶婶会在京市定居,我当初就留在京市不回来了,分隔甚远,我很想念婶婶,
小菲也经常说,婶婶对我更像亲妈对儿子,还是以我为骄傲的那种,但我的遗憾就是……不曾尽孝。
婶婶的离世很突然,当我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觉得就是晴天霹雳,她才六十五岁,身体健康,怎么就没了?
疫情的到来让大家都措手不及,我也被封在当地,无法去见婶婶最后一面,等情绪平复后,我晚上睡不着觉,在书房给婶婶写悼词,写着写着,又是泪流满面。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那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伤心了,男女都能哭傻。
一篇悼词篇幅不长,可我润色修改了三遍才觉得能配的上婶婶对我的爱,封控解除,我带着家人飞到京市参加婶婶的葬礼,念悼词到一半就哽咽难言,还是荣强接替我完成。
回来后午夜梦回见总是能梦到婶婶在跟我说:“慈恩呐,工作别太辛苦了,科学家是责任重,但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你们单位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别给自己背负这么重的责任,
你这孩子,打小儿就心思重,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咋的,没你地球不转啦,该休息就要休息,松弛有度才是长久……”
每每在梦中看见婶婶对我念叨,我在梦里总是答应的很开心,但梦醒了,睁开眼睛,眼角都是干了的泪痕,枕套上那一片深色,明明是温馨的,开心的梦,可我为什么会流泪呢?
婶婶的墓地在京市只停留了六年,在这六年里,每逢清明节我都要请假飞过去给她扫墓,六年后,叔叔也过世了。
其实以叔叔的身体状况,只要心情不错,不说百岁,八九十应该不成问题,可他只活到了七十五岁,我想,他一定很想念婶婶,才会那么急着去找她吧。
叔叔和婶婶合葬的墓地最后进了祖坟,再扬市,离我近了很多,开车两个小时就能过去,除了清明节我是必须要去的,
平日里,受奖了、工作遇到困难了,甚至是家里孩子又出幺蛾子了,我都习惯性在周末开车去看叔叔和婶婶,
在他们墓前放一束鲜花,聊聊近来的闲事,之后再回家,也算是有个寄托,我想,这样的习惯应该是会贯穿我的余生,只要我一直记得,他们就会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