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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是在建北一十年冬末,突然病倒的。

那时的泱泱年幼,懵懂无知,只当她是得了很重很重的风寒——母后也确实是这般告诉她的。

却是从此一病不起,常年卧病在榻,一开始白日还有些精气神,像往常一般,教泱泱和魏清诀读书写字,陪泱泱荡秋千,考查魏清诀的功课。

后来慢慢的,不论白天黑夜,她都是在榻上度过,兄妹二人年纪小,却也渐渐意识到了死亡就是你将会再也见不到这个人,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再也不能同她说话。

只得跟着没日没夜地守在她身边。

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皇后就撒手人寰,从此与世长辞。

年仅七岁的泱泱,趴在床边,一声声唤她母后,抱着她渐趋冰冷的身体,哭着求她不要丢下自己。

却再也听不见母后温和的回应。

后来,母后变成了一方灵牌,是泱泱亲自刻下的字,安放在坤宁宫。

再后来,泱泱不再叫泱泱,而是泱肆。

她想自己能成为一个恣意大胆,独立坚强的人。

建北二十二年春,皇兄也病逝了。

泱肆的人生从此亏空了大半,只剩下父皇,以及父皇守卫的江山。

西北战事连连,皇兄的葬礼过后,泱肆再次请命,领兵西征。

建北二十三年,国舅徐鸿光战死在她面前。

从小到大,泱肆接二连三地亲眼目睹至亲在自己面前逝去。

从此以后,她的生命里,只剩下四个大字。

保家卫国。

后来有一年,泱肆带领军队在一场战役上取得了大捷,大伤西凉元气,他们暂时不敢动兵,她便赶回京过春节。

宫中设了盛宴,庆贺她的胜利。

泱肆从狂欢中默默退出大殿。

习惯了边疆的苦寒和孤寂,听得最多的,是战士冲锋陷阵的呐喊,是振奋人心的号角,是兵器碰撞的声响。

殿内欢歌载舞的乐音,和人群举杯高喝的喧闹,都让她觉得十分遥远。

腊月底,天气依然寒冷,寒风瑟瑟,雪花飘扬。

泱肆在宫中漫无目的地游走,不知是因为宴会上喝了太多别人敬的酒,还是被寒风吹的,总之有些头晕。

于是在回未央宫的路上,泱肆趔趄了一下。

险些摔倒时,有人及时扶住了她。

那人身披一件梅红色的绒毛斗篷,望向她的眼神,温柔似水,透着些担忧。

声音也很温柔:“殿下,你没事吧?”

泱肆摇摇头,重新站好,道过谢之后便要离开。

身后的人却追上来,挽着她一边胳膊,搀着她进了最近的一个宫殿。

里面种了满院的梅树,此时开得正盛。

她被扶进温暖的殿内,在不甚清醒的意识里,听见那人道:“殿下今日刚回来,就去赴宴,是不是没有好好休息过?”

那人又摸了摸自己的额,絮絮叨叨一般往下道:“殿下脸色看起来不太好,额头也有些发烫,是不是生病了?还是在战场上受伤了?”

所有人关心的,都是她有没有打胜仗,唯独眼前这个人,关心她有没有受伤。

那一晚,梅妃替她处理背上不知何时复发的刀伤,外面的雪下不停,殿内却很温暖,梅妃的动作也像她这个人一样温柔。

那时的泱肆有一种错觉,母后回到了她的身边。

……

此时,泱肆望着抽屉里的东西,迟迟没有动作。

花朝节那日,她邀请梅妃出去散心,遭到了拒绝,说还有事要做,想来指的就是这个。

原来在那时,她就已经知晓自己时日无多,于是用生命最后几日的时间,为泱肆做了这块红盖头。

榻上的人轻声回应她:“殿下,抱歉……我等不到你成亲之日了。”

泱肆站在那里,垂在两侧的手握紧,她低着头,不敢去看她的脸。

“你就不能……不离开吗?”

她用的词是,离开。

不要像母后一样离开。

“你不是想要自由吗,不是想回到江南吗?我有办法让你离宫,放你回乡,你能不能不要放弃自己?”

那时陆绾儿一句话点醒了她,她知道自己做再多都没用,不若让梅妃回到自己热爱的地方去,不要再被关在皇宫这个牢笼里。

可是她说完这句话,殿内却是一片沉寂。

泱肆抬起头,与榻上的人对上了目光。

她的眼眶竟然有些湿润,却又是笑着,向泱肆深深地摇头。

“殿下。”

梅妃道,声音很空灵,在人的心中激起回响:“回不去的,是心中的江南。”

江南于她而言,已经成为了一个太遥远太遥远的地方,即便是人回去了,心也不知所归。

泱肆定在原地,明明也算是个拥有二十六岁心智的大人,此时却固执得像个小孩,什么也听不进。

“我不懂你说的这些,我只知道,只有活着,才能追到心中所想。”

床上之人还是笑,唇角虚弱地勾着,母后离开时,也是这样笑着望她,明明那么温柔,却是一点儿也不顾她的挽留,执意要走。

梅妃笑着向她招手,“殿下,过来。”

泱肆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没有说话,泱肆就闷闷地往下接:“我第一次踏进梅阁的时候,就是想救你。”

第一次踏进梅阁时,她在梅林下起舞,翩若惊鸿,飘逸俊秀。

梅妃脸上的神情微讶,“原来殿下那么早就已经看出来了吗?”

要是早看出来就好了。

前世的泱肆,只觉得这梅妃娘娘是一个极好极好的人,却从没有想过,她会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一世,即便提前预知,做了那么多努力,时不时去梅阁找她闲聊,带她出宫去游玩散心,甚至知道她是一个负责的人,想用皇贵妃的名头逼着她活下来,却都无济于事,她终究还是会离开。

她曾赠她一束梅枝,她想回她一场生命。

可是她不要。

她的生命掌握在自己手里,她说不要就不要。

梅妃望着她脸上显而易见的低沉与难过,抬起手来,轻抚过她的鬓角。

“殿下,我不想做凤凰,更不想一直将自己囚禁。”

她用最平静的语气叙述着,是真的早就已经参透了生命。

“我十五岁进宫,如今已是第十四个年头,人生一半的时间都在皇宫中、梅阁的这一方天地里度过。这院里的每一株梅树,都是我亲手栽种的,我尽力去营造,让自己找到家乡的感觉,让自己能够接受留在这里。

我慢慢发现,困住我的不只是深宫,连我自己都把自己困住了,逃不脱,也挣不断自己给的束缚……我在这里失去了自我,被冠上了梅妃娘娘的名号,失去了名字,连我自己都要忘了,我叫,柳知梅……”

她是有名字的,可是这十几年来,她已经从这个名字中被剥离出来,又缠上另一个名号叫做梅妃的厚茧。

她没有自我,日复一日应付着生活。

这深宫之中,谁又是拥有独立人格的呢?

林淑妃死了,是那样一个下场,受万人唾弃,什么都救不了她。

露妃被夺去妃位,打入冷宫,后半辈子都将在那冰冷阴暗的地方度过。

还有很多,他们谁不是这样,被人主宰着,豢养在这华丽的囚笼里,飞不出去,只能在里面互相残杀,为自己划一片领地。

身在牢笼,还企图占地为王。

戴上荣耀的光环又能如何呢?从妃嫔变为皇后,从皇后变为太后,再从太后变为皇太后。

这些都将成为你的代称。

她不要代称,不要这些所谓荣耀,她要的,是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自我。

只不过,已经找不回来了。

泱肆紧抓着她的手,可是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抓不住这个人了。

“殿下,可不可以……不要也将我强留。”

高高的宫墙将她强留,家乡的发展将她强留,连她自己也将自己强留。

那么唯一懂她的人,能不能够,不要这么做。

梅妃轻声说着,气息渐弱,语气里竟然有释然。

“殿下,放我走吧,不必介怀。”

放她走吧,不是死亡,是她的解脱。

泱肆的眼泪,随着她的话,一起滚落下来,说不出一个字回应。

梅妃用指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声音愈来愈弱:“阿肆……再唤我一声阿姐可好……”

泱肆抓住自己脸颊旁就要掉落的手,哽咽着,许久才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阿姐……”

说完,梅妃的手就彻底失去了支力,只是因为被泱肆抓着,才没有坠落在床上。

泱肆不敢抬头,因为怕看到她凝结的笑颜,和紧闭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