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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僻的林间小道上,树枝一条接一条地,覆盖住提剑而去的红衣背影,还有一道月白背影。

李相夷和李莲花往深处走。

原地并无甚发现,他们六人两两一组,往不同方向,往远了搜寻。

“你与我一道。”

李莲花前不久,冲人勾手。

他有些话,想对李相夷说。

李相夷并不反驳地,排至人身边。

好一段路皆是无言,他忍不住开口。

“李莲花。”

“你今天……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平时也不是没有意见,但今天似乎格外大。

尽管李莲花总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可相处多年,他能感觉得到。

“有吗?”李莲花反问。

李相夷点头。

那平静的语气下,分明潜藏着再一个白眼。

李莲花挠下鼻尖,又指了下林木空隙外,灰暗的天色。

“我看今日这天,是好不起来了。”

他顿了下,转而说。

“我过来的时候,见乔姑娘心情不太好。”

“你怎么人家了?”

李相夷抿唇思索了一会,不太确定道。

“也没怎么吧。”

“我最近练剑没有削到她养的花,也没有把她喜欢吃的桂花糕打上死结,为难她解开……”

李莲花“啧”了一声,心道他欠。

随后说,“我指的不是这些事情。”

他扭头,很认真地注视了一眼李相夷。

“我是说你自己,你本身。”

脑子里有根弦,恍被突然拨了下,而震颤起来。

李相夷喃喃重复,半是懵懂半是清晰。

“我自己?”

李莲花“嗯”了声,负手慢慢走着。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徐徐道来,“从前有一座山,山上有一棵树——”

“为何不是一座庙?”李相夷打断他。

“师父以前同我讲故事,说的都是庙。”

李莲花无语凝噎,“我这故事里,就是一棵树。”

过了会,他又道,“你要听庙的也行。”

“从前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庙,庙旁边有一棵树。”

“树上栖着一对鹊鸟。”

“一只是雄鸟,一只是雌鸟。”

“这两只鸟儿心怀青云之志,欲穿天而上,到天界去做一对神鸟。”

“只有成为神鸟,获得神力,才能护天下一方平安。”

李相夷被他带进故事的大门里,问。

“那他们要如何成为神鸟?”

李莲花望了眼天,“想要去天界,自然是要飞上天去。”

“可是天太高了,比他们想象的,要高得高得多。”

“他们就每天振翅向上,一遍又一遍地飞着。”

“不过……”

“不过什么?”李相夷见他停了下,催着问。

“不过雄鸟要飞得快些。”李莲花继续讲。

“雌鸟的翅膀曾遭过雷劫,留下了伤病。”

“他们越飞,中间相隔的云层便越来越多。”

“直到有一天,再也看不见彼此。”

“只有声音,能遥遥地穿透云层,到达对方的耳朵。”

“雄鸟便隔着云层,告诉雌鸟,他先在天界等她。”

“因为他认为,目的地一致的话,他们迟早会重逢。”

李相夷不知为何,升起一股担忧。

就像脚下踩到的枯枝落叶,在心间悉索作响。

“那他们相逢了吗?”

李莲花摇摇头,“雄鸟在天上等了很久很久,等到身化神鸟,羽佑众生千年之久,都没有等到雌鸟。”

“雌鸟去哪里了?”李相夷捏了下剑鞘。

李莲花环顾山林,“雄鸟有一天领了天帝之命,下界化解一桩大案。”

“他回到了往日所栖的山林,见雌鸟悬于树上,周泛光彩。”

“原来千年前一别之后,雌鸟返回了山上。”

“日日俯飞往下,在下界行侠。”

“百年之后,功德圆满,受到了天地点化,化而为神。”

“他站在光彩之下,发问于雌鸟。”

“‘你为何折途而返,不向天界而去’?”

明明飞越云层,历上界磨砺,同样可以化神。

李相夷也一时不解。

李莲花嘴角浮过一丝笑,似是后知后觉的落寞。

“雌鸟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上天界之路,经九层之云,每一层云可浮万物,不失坠于人间’。”

“雄鸟听后无话可说。”

“自此往后,应雌鸟之约,不再踏足此山一步。”

故事至此,应声而落。

哐啷一响,砸得李相夷灵台大彻。

这一切的错身离散,始于雄鸟执意扶摇而上,不肯在路上稍作停留。

以至于雌鸟心倦离去,一生都不复相见。

唯有旧日回不去的相思连在中间,仿佛一场红尘的梦,碎成了数千遗憾。

从四顾门出门前,阿娩沉默倦怠的神情,如同一根刺,一寸寸刺入他胸口。

他再次联想起了那封信。

那封在梦里,同他模样一般无二的那个人,拆开读到的信。

他回顾着信上的言语。

“阿娩心倦,敬君爱君,却无法再伴君同行……”

是他让阿娩心倦了吗,是他走太快吗?

李莲花说,“你为何不问问你自己?”

原来,真的是他。

是他让阿娩伤心了。

那……

既然自己那么让她伤心的话,还要不要抓着那双温度渐渐冷却的手?

还是说,可不可以挽留一下……

他茫然地滞在原地,目光一点点偏向李莲花。

李莲花也停下脚步,按了按他肩膀。

“你现在明白过来,还来得及。”

他微眨下眼,像在驱赶某种温热湿润的东西。

“不算晚。”

不像我的来路,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李相夷缄默了很长时间,继而郑重地点点头。

他发现心底最大的声音,是想要修补裂痕的。

他不想放手。

当然,决定的机会,他会留给阿娩。

永远留给阿娩。

李莲花瞧他那样,稍稍放心了。

放心没两秒,他又记起个事,指着李相夷说。

“对了。”

“你有个习性,给我改改。”

话锋转太快,李相夷愣了下才道,“什么习性?”

在李莲花眼里,他到底有多少习性是要改的?

别人唤他一声李门主,无一不是敬赏有加。

偏偏李莲花,东指一下,西指一下,说他这儿不对,那儿不对的。

可话又说回来,他乐得听他说话。

哪怕,是逆耳之言。

“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李莲花开口。

“你说。”李相夷道。

李莲花却摆了手,“算了,我直接说吧。”

实际上,他没想到什么故事。

“……”

李相夷用少师,无力地杵了他一下。

李莲花顺势把少师拿走。

李相夷的手空了,“……”

李莲花冲他笑笑,之后横握了一下。

“你觉得这把剑,放在哪里会比较有威慑力?”

李相夷双臂交叉。

“自然是我手中。”

李莲花瞅那招摇劲,实在没眼看。

他挥动少师,剑柄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

“我是说天上和地上,哪一个更合适?”

李相夷先是捂了下额头,再没什么迟疑地回答。

“自然是天上。”

“那这把剑便在天上。”李莲花把少师还给他。

“但是现在,地上的树太密了,阳光照不下来,需要伐掉一大批,你当如何?”

“自然是把剑从天上取下来,在地上砍伐。”李相夷不假思索。

“剑已经悬在天上了。”李莲花叹气。

李相夷忖了忖,道,“那我便以手拔之。”

李莲花恨铁不成钢,“错了。”

“你应该去叫伐木工。”

说完,他抬步向前。

李相夷原地悟了悟,大步跟上去。

“知道了。”

高悬之剑,不必事事躬亲。

怪不得老笛总能偷得浮生多日闲,不管金鸳盟之事,老往四顾门窜。

他正想到这儿,听得李莲花的声音再度传来。

“你回头把小笛叫过来,我同他说个故事。”

“什么故事?”

李相夷刚好奇完,就明白过来。

小笛飞声的刀悬太高,距地上太远,容易瞧不清地上的幽微之处。

底下的人伐错了木,也未可知。

要反应过来,也会慢上些许。

李相夷一想到老笛也要听李莲花的故事,不由得有些好笑。

抱剑跟着李莲花走道,“能先说与我么?”

李莲花拒绝了他的要求,囫囵过去。

“李大门主也别磨蹭了,赶紧走。”

“再不走这天下起雨来,我可没带伞。”

幸运的是,雨一直没下下来。

甚至还起了一点点风,消散了阴天的沉闷。

可惜并不起多大作用,为灰黑的天色笼罩,林子里仍是黯淡无光。

在晦暗的深处,还传来了几道怪声。

“嗷呜——”

李莲花耳朵动了动,“小青峰这一带有狼吗?”

印象里,这边是没有的。

李相夷也说没有,“别处来的吧。”

“不过,”他仔细聆听,“感觉像狼,又有点不像。”

说是狼嚎,但有种说不上来的怪,不太正宗的怪。

林子里又传来几道呜嚎,越发大了,从隐约入耳,到耳道微震。

然没过多久,狼嚎声戛然停了。

林子里浮动的风,莫名一冷。

嗖——

恍有虚影一闪而过。

李相夷拔剑,在李莲花身前拦住,才发问。

“刚是有什么东西过去吗?”

他凝眸盯着前方,一片染着灰沉的青叶,自上而下地快速滑落了。

青叶何从易落。

李莲花一时没有答他话,后背无端冒寒。

他扭头望去,猛地——

迎面撞上了不可言说之物。

到鼻尖一个拳头的距离之外,是一张闻所未闻的脸。

那脸上,长满了浓密的灰色长毛。

乱蓬蓬如野草,又根根分明地,映进他瞳孔里。

五官半匿在毛发里,以至于他对上的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深邃野性。

仿佛荒原之上,撕咬吞噬血肉的狼的眼睛。

狼的目光锁在他脸上,磨牙声透过骨骼响入耳膜。

“唉哟,”他半是惊讶半是沉稳地叫了一声。

李相夷当即反应,转身朝后拽了他一把。

“你往后退。”

李莲花二话不说,滑着卜萝步,躲后面去了。

嘴上喊,“当心!”

一只手,或者说爪子,凌空劈了下来。

它似人的手,却长着同样的灰色毛发。

指尖处,还长着长长的,灰黑色的指甲。

尖锐的锋芒,划破空气的时候,正是抓李莲花后背而去的。

可惜瞬息之间,碰上的,是李相夷挥出的剑。

两厢交锋。

铮——

真气在剑与指甲的交点荡开,怪物被迫退避三舍。

他的脚在地上滑了好几米,从破洞的鞋子里伸出来的,与手相差无几的指甲,在泥土上抠出五道痕迹来。

也许是被引怒了,也许是不甘。

他嘴里发出“咳嗬”声,龇牙再上。

李相夷剑往无前,同他打斗。

林子里惊风四起,树木上结出一道接一道的剑痕爪痕。

“你是何物?”

打斗中,李相夷刺出一剑问。

怪物避剑不回,只一味地“咳嗬咳嗬”,并朝他抓来。

“你换个问法。”

远处站着的李莲花,边放信号弹叫其他人,边道。

李相夷正有此意,长剑压向怪物肩膀之时,开口道。

“你是何人?”

这怪物着人衣,就是破了些。

且经观察所得,他的一招一式都有迹可循,分明是习武之人。

怪物双手扛着他的剑,神情呆滞了片刻。

掌心护体的真气弱下去,被剑割出血来,也没有在意。

他注视着李相夷,歪了歪头。

“人?”

“对,”李相夷收了几分剑意,“你是哪里人士?”

“为何成了这副模样?”

“还是说……”

这世上本有一些不为人知之物。

“人……”

怪物又喃喃着重复了一遍。

他皱起眉头,愈皱愈深。

就宛如要记起什么东西来,却死也记不起来。

他露出痛苦的表情,手松开了李相夷的剑,捂到了脑袋上。

一下接一下地,拍打着太阳穴。

李相夷维持着警惕,但不再出剑。

这时,李莲花的视线落向怪物的腰间。

他迈步往前,打算问些什么。

可是还没走过去,怪物就嘶吼几声,钻往林子深处去了。

一路上,树木摇晃,木屑纷飞。

“我们跟上去。”李莲花说。

两人便运着轻功,追了上去。

地势在眼前陡然拔高,到了一块山壁前。

一个漆黑的圆洞,正对着他们。

那是一处山穴。

穴外,并排着六个人。

其他四人,也从别的地方赶了过来。

“走吧。”

李莲花从袖里掏出火折,吹亮。

六人借着熹微的火光,往洞穴内走去。

“依我看,”笛飞声启唇,“像那些东西。”

“本少爷也深以为,像那些东西。”方多病掸了掸护腕。

“是有点像。”李莲花应和。

三个大的时而自成屏障,三个小的听不明白。

“什么东西,你们在说的什么?”南宫弦月满脸困惑。

小笛飞声瞥三个大的一眼,“要说就说,别打哑谜。”

李相夷表示赞同,“这都身在虎穴之中了,你们也别藏着掖着了。”

又不是外人。

“活得少,说了也白说。”笛飞声撂话。

三个小的黑脸,欲跟他争论。

方多病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李莲花反射性劝架的手要伸不伸。

好在,一些声响打断了他们。

是再次响起的狼嚎。

恍若草原上的掠食者,向闯入领地的陌生来客,发出的警示。

六人迎着警示,无所畏惧地继续深入。

不一会后,鼻边飘来了腐臭味。

吼叫声更为凶恶,隐隐地,甚至含了急切。

可李莲花他们,打定了一探究竟的主意。

洞穴到头,开阔起来。

一只巨大的影子,被他们火折的光,远远映在石壁上。

此外,还有另外一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