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
福宁殿殿顶也传来打斗声响。
一轮圆月映照下,吕无着站在正脊上,执刀和昔日众徒弟对峙,却显然落了下风。
他们每个招式都是从他这里学的,自然熟悉到能从容对抗,一群年轻人围扑他一个老的,很快将他逼到尽头,再后退一步就会掉落。
反而到了这一步,吕无着不着急了,只问:“死也得死得明白,为什么叛主?”
打头的杀手面无表情,不屑于开口。
身后另一杀手冷冰冰道:“赤影阁的人不会问蠢问题,你不配掌管我们。”
吕无着自嘲地笑了,也对,他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软弱?竟要求个明白……
但不等他反应过来,几枚飞镖已毫不迟疑地打来。
那是他自己亲手设计的飞镖,漂亮的柳叶型,纤薄、锋利、轻盈,边缘带倒勾,扎进身体,再拔出来就得带出血肉,若再喂上毒,总是一击毙命。
那些他拿狼牙鞭一鞭鞭狠命抽出来的杀手,他一遍遍试验发明的杀人暗器,最终报应到自己身上,偏偏他已有了心。
他拿刀再次抵挡,却在一个恍惚间,眼睁睁看着一枚飞镖正中自己心口。
叫人麻木的毒素迅速往全身蔓延。
他整个人从屋脊跌落,半空中却被人稳稳接住,被带着重新跃起。
“师父!”刘子恨来晚一步,赫然望见自己一手的血。
数枚飞镖立刻紧逼着飞来,被他单手用丝线一一扫开。
有杀手瞬间移到身侧,他手中赤影却比那人更快,一抹红光直接刺进杀手眉心。
一滴血未落,杀手便跌落下去。
他带着师父落到旁侧殿顶,没敢拔飞镖,手上迅速点了穴位止血。
吕无着强撑着一丝力气摇了摇头:“阿恨……师父制毒时……就没想过有解药……”
刘子恨想也没想,抬手往他嘴里喂了样东西,再欲去解决剩下的杀手,却只听一声退离哨响,那些黑影迅速消失了。
“别……别叫他们……逃了……”麻木感褪去了些,吕无着喘息道,叫徒弟去追。
刘子恨却没动弹,低声道:“里边的都解决了,师父,我得先救你。”
——
殿内,昭安帝惊魂未定,亲眼看见一个快似鬼魅的人影挡在身前,只用几根丝线便将那些杀手切得支离破碎,然后又如风一般不见。
烛火重新燃起,福宁殿俨然成了修罗场,萧玉何带人寻了肢体头颅,拼凑着数了数,二十六人。
殿外屋顶和地上还倒了四个。
“卑职护驾不利!”萧玉何跪倒复命,脸上也沾满鲜血,心里清楚地知道若非有人救驾,此刻当真要天下缟素。
马抚青连滚带爬才起床奔过来:“陛下,您如何了?”
昭安帝拿帕子拭了拭脸和袖子,淡淡道:“无恙。”
他命立即警戒搜捕,却严防帝王遇刺消息外泄。
萧玉何领了命,去调精锐禁军前朝后宫搜查,并向步兵司、马兵司传令全城戒严。
昭安帝则被马抚青接引着去沐浴更衣——就在进入帘后,赤着身子刚将自己没入热腾腾浴池时,身后宫女和内侍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身侧突然传来近乎耳语的人声:“劳烦皇上给师父寻个好医师。”
他猛然抬头,与一双眼睛四目相对。
听见窸窣声响,帘外传来马抚青询问:“陛下,怎么了?”
帘内沉默良久,马抚青正要斗胆掀帘入内,只听昭安帝吩咐:“宣郑太医来。”
——
窗外夜幕沉沉,漫天繁星接连闪烁。
隐隐听到二更的梆子,胡易苦笑着扯了扯嘴角,筹谋数月,此刻胜负已分。
秦听朝连夜叫人去烟雨台将小银山取来,满满一袋,郑重交付:“静候君来,胡易,隔了四年,盘缠终于交给你了。此去山长水远,一定珍重。”
胡易将小桌搬走,在榻上跪坐着伏身相拜。
“秦先生,是胡易负了你了。”
再抬头,眉眼幽幽,一切尽在不言中。
窗外传来一声哨响,胡易未再迟疑,提了布袋起身去翻窗子。
“胡易!”
抬手扣住窗框时,秦听朝又情不自禁唤他。
“嗯?”胡易回过头来,最后望他一眼。
“何日君再来?”
胡易终于“噗嗤”笑了:“‘更结来生未了因’么?先生真是迷信。”
秦听朝竟像个少年般,有些羞怯地低下头去。
“来世先生早生十年,胡易晚生十年,再相遇时,不早也不晚,咱们一起进京赶考,白日同食,夜里同烛,做一辈子的好兄弟吧。”
少年许他一个约定。
“那我定早些相候。”秦听朝跪坐着向胡易回了一礼。
等白衣身影如云影了无踪,秦听朝仍陷于空荡怅惘,他吹灭蜡烛缩在榻上,将脸深埋进膝里。
初见时一身破烂的傲娇少年,终成此生最绚烂的一道回忆。
然后他迅速装作无事般回到卧室继续休息,叫人重新摞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小银山放回原处。
街上很快传来士兵整齐踏步,刀剑相撞的声响,一声声马嘶划破寂静长夜。
——
虞都城西门城墙高处,几道人影飞掠下来,将白衣少年送入城外一直等候的马车。
驾车人立即扬鞭催马向西而去。
而他们身后,城墙上刚站满一队士兵。
瞧见有车在西行,立刻要放箭,却被已升任都虞候的何擎制止。
“万一不是歹人,岂不误伤?”何擎先叫骑兵去追踪探查。
京城内如龙的火把已经照亮一条又一条长街。
不久,有士兵浑身带血奔向城墙来回禀:“虞候,城外五里,可疑车辆它——”
士兵打了个寒战:“追踪兵马被屠戮大半,根本无力阻拦……”
何擎怒目圆睁,立刻从亲卫手中夺了长枪:“点五十名弓弩手,随本将去追!”
“虞候,京城还需您坐镇!”亲卫单膝下跪阻拦。
“是本将错误估判,这摊子我不顶谁顶?”何擎啐了一口,骑马带兵冲出城门。
——
后半夜,京城百姓被嘈杂声闹醒,隔着门缝偷偷查看,见禁军一队队巡逻而过。
“京里可有大事发生?”人们交头接耳猜测。
圆月渐渐西斜落下,破晓时分又归于平静。
晨起的小商贩发现街头除几个重要街口有士兵巡逻盘查外,一切如常。
又是普普通通的一天。
皇城西门隆化门外,内侍通传给等待上朝的官员,今日要停朝一日。
夜里的阵仗本就叫官员们议论纷纷,此刻有人立即警觉怀疑起帝王的安稳来。
“中贵人,臣等皆忧心圣上,叫咱们入宫瞧一眼吧。”杜霖向前一步道。
“杜尚书说的叫什么话,昨日是京城混进了西辽奸细,干圣上何事?难不成——您知道些什么?”内侍高涯立刻回话。
杜霖嗓中一噎,再说不出话来,一甩袖子先离了开。
见着眼前情形,官员们为避嫌都陆续告辞。
一片纷乱间,一名眼熟内侍扯了扯宰相晏渚的衣袖:“相公,娘娘和太子遇着麻烦了。”
朱雀大街上却有一辆马车正向皇城南门飞奔,半路被禁军截住。
“做什么的?出来一见。”士兵问。
一只手执着道令牌伸出车帘:“圣上诏吏部尚书入宫。”
两名士兵立刻收了兵器,拱手行礼:“拜见尚书大人。”
——
晨光熹微中,萧叶山带着苏毓进入福宁殿偏殿前,马抚青已在路上向他们秘密交代过今夜之事。
行刺虽在预料之中,却没想到来得这样突然这样快,苏毓陡然一惊,萧叶山却面未改色。
“圣上可安然无恙?”萧叶山问。
马抚青点点头:“亏了两个贴身暗卫。”
二人入殿后殿门立刻在身后关拢。
不算明亮的灯光下,苏毓看清了床上昏睡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面目有些模糊,那就是赤影阁的阁主?
曾是绝对神秘的存在,如今露出真面目,也不过是副血肉之身。
而那身形极高的黑衣男子立在帝王座椅后,面容冷凝沉静,左脸上是熟悉的一道剑伤。
第一回见刘子恨还是帝王诏他进宫,要他孤身入江南,并且送他了个保镖。
此刻仿佛又回到那个起点。
在马抚青的叙述中,苏毓知道刘子恨没有辜负他的相托,不仅护住了帝王,而且将阁主从垂死中救回。
昭安帝一直转着手中玉笔,一言不发,神情寂寥,一夜间头发白了许多。
先是被妻子儿子气到,后又遇着背叛他的暗卫杀手行刺,帝王陷入深深自疑——到底是许多事自己都做错了?
终究自作孽,不可活,或许该做些改变了。
“萧卿,给你看样东西。”昭安帝终于吐出句话。
黑衣男子便走到前头,往萧叶山手中递了块腰牌。
萧叶山接过后眉头紧皱一瞬,又松弛下来。
“是马军司何虞侯冒死送来的。”马抚青补充,“他连夜带人出城追凶,与杀手恶战,却难敌那些使用歹毒暗器的恶徒,身受重伤,到底也毁了马车。人虽然逃了,却从车内翻出这个。”
“何虞侯如何?”萧叶山追问。
昭安帝摇了摇头:“暗器淬毒,耽误太久,重伤不治……杀手过于凶残,是朕对不住他。”
萧叶山敛了神色,肃穆道:“何虞侯有功。”
昭安帝拿玉笔点了点桌面:“萧卿,朕要召吴王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