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格拉斯伯爵麾下的骑士数量众多,但大部分都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新手。
当初跟随迪纳斯王远征艾瑞戴尔的骑士们已经人至中年,或变得像国王一样大腹便便,或早已被生活抹去了锐气,改用盾牌税来折抵自己的兵役。
伯爵麾下年轻的骑士们的确在竞技大会和剿匪作战里功勋卓着,然而受到规则约束的决斗和实力悬殊的屠杀并不能算作真正的战场。
很多年轻的贵族子嗣依然把它当成了在野外举办的比武大会,亦或是遥远精灵大陆上的传说故事,他们还天真地以为自己的对手也会像竞技场中那样遵守游戏的规则,或者像故事中那般愚蠢。
伯爵的次子落马之后,他把自己的板甲手套丢到一个骷髅脚下,希望那东西也能同比武大会中的对手一样,以骑士的尊严保证他的生命不受威胁。
或许这个小伙子还在担心活人的金币对骷髅有没有诱惑。
不过他很快就不需要担心了,因为瓦拉杜勒的骷髅对利尼维亚人的骑士礼节并不感兴趣,它们也不明白丢掉手套是什么意思。
它们虽然曾经是人类的一员,但这些只剩枯骨的腐朽之物早已忘记曾经的一切。
无论它们生前是多么富有的贵族,亦或是多么忠勇的骑士,或者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兵,那些都不重要。
因为在瓦拉杜勒,它们现在全都是一样的,它们全都是被瓦拉杜勒禁锢的亡魂,只为驱逐任何冒犯这里的生灵而战。
那个骷髅无视了被丢出去的手套,高举起手中锈迹斑驳的铁剑,重重地砸在帕格拉斯伯爵次子的脑袋上。
年轻的骑士瘫倒在烂泥里,头骨里还卡着半截断剑。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这将是大部分刚刚被拔擢为骑士的年轻人的宿命。
他们是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侍从,就像养在室内的花;只要他们的父兄出得起钱,每个高等侍从都能在他第二十个命名日那天成为骑士。
反而是那些因家境贫寒无力负担册封仪式的费用,在接受完骑士训练和成年后不得不跟着雇佣骑士四处流浪的老侍从们,则凭借他们丰富的实战经验而活了下来。
这大概,是金钱害人害得最惨的一次。
不过往好处想,对于那些惨死的人来说,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有经验的武装侍从依旧团结在帕格拉斯伯爵的旗下。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拙劣的装备也在无休止的敌人面前渐渐显得相形见绌。
在更多的地方,那些年轻骑士心中的恐惧很快压倒了他们心里的战意,战斗也就因此变成了屠杀...
然而此时的迪纳斯王还不知道前锋究竟遭遇了什么,因为突然从沼泽地里腾起的瘴雾遮蔽了战场中的一切。
直到仓皇失措的逃兵被中军俘获,迪纳斯王才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
“死人,死人,到处都是死人,我们的敌人是早就死了的人,救命,救命啊!”
那个家伙显然已经吓破了胆,他浑身沾满了污泥,肩甲下面还夹着一节断骨,不过这明显不属于他,因为他看上去并没有缺少什么零件儿。
“冷静一点儿爵士,陛下在问你话呢!”
“我的剑戳进它的身体,但却根本不费什么力气,我撩起那些破布才发现,那下头全是骨头架子,连一滴血都没有!”惊恐的骑士兴奋地说着,但是却没有人明白他在说什么。
“让他清醒一下!”迪纳斯王再也受不了这个懦夫的疯言疯语。
“你要信我啊,你要信我啊...”
没等他说完,跟在国王身边的维克多就一拳把他打倒在地,“爵士,希望你清醒一点,陛下在问你前线的情况,敌人有多少兵力、装备如何?”
“我看见它们了,我看见它们了,妈妈,救命啊!!!!”那个吓破了胆的骑士抱着头逃窜,不过还没跑出几步,就被迪纳斯王的王家神射手结果了性命。
“把王家神射手们派上去,看看帕格拉斯伯爵他们到底遇到了些什么东西。”
迪纳斯王隐隐感到情况不妙,只是出于谨慎的考虑,他并没有打算把所有的军力全部压上。
只要迪纳斯王不生气,他就是个好统帅。
当然,这句定论还需要在加点前置条件,比如他手上没有酒杯和猪腿、屁股下面没有太硬和太软的板凳、怀里没有漂亮女人以及眼前没有烦人公务的时候...
与此同时,战场中央的尸骸已经垒成了小山,仅存的战士还在上面绝望地支撑,他们向国王的方向派出了很多传令兵,可不知为什么,敌人的援兵却永远比国王的援兵来得更加及时。
或者应该说,沼泽里的骷髅从未停止过向外攀爬;而迪纳斯王的主力却始终未能到达。
他们记得自己距离国王的中军并不算太远,最多两三个小时就足够两军会师。
却不知为什么,他们感觉自己已经在这里战斗了一整天,依旧迟迟见不到前来支援的友军。
无论如何,在战士们的苦苦支撑下,利尼维亚的前军至少还保存着最基本的建制,不过这也已经快要到达他们的极限了。
年轻的维斯帕颤抖地握着家传的宝剑,昨天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只能帮骑士穿铠甲的低等侍从,但就在刚刚,他却继承了父亲的宝剑以及父亲的爵位——帕戈拉斯伯爵。
他的父亲、他的两个哥哥,都已经在刚才的战斗中死去。
接替他们指挥战斗的方旗骑士和城堡教头也不知所踪。
战斗的指挥权已经不知道流转到了哪里,有经验的军士和侍从比伯爵更受士兵们的尊重。
活着的人几乎只能组成若干小型战团各自为战。
这过去的短短一个多小时里,已经数十个古老而荣耀的家族遭受了灭顶之灾,更有难以计数的骑士和侍从葬身于脚下的泥淖。
当他们终于看到沼泽里只有零星的骷髅还能爬出来,并且这些骨头架子的腐败程度也越来越夸张,以至于它们走两步就能把自己的腿骨折断时,疲倦的身体终于带着活下来的庆幸瘫软下来休息。
但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战场之外,在迷雾之后数以千计的地狱犬又已经悄然集结。
这些永远活在饥饿中的地狱恶犬,呲着肮脏的黄牙,顶着骇人的犄角,身上还披着残缺不全的锈红色毛发。
它们的血盆大口,成了很多刚刚在骷髅海中侥幸生还的幸存者一生中,看到的最后一幕。
潮水般涌来的地狱犬,也成了压垮利尼维亚前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骷髅海中奋战至精疲力竭的利尼维亚前军,无论是士气还是体力,都已经完全不可能挡得住这些比骷髅更加凶悍的地狱犬了...
当迪纳斯王派出去支援前军的王家神射手赶到时,他们只救下来很少的幸存者。
泥泞的沼泽里到处都是散乱的枯骨,和几门陷在烂泥里的榴弹炮。
前军被敌人完全消灭,而满地的枯骨却尽是人类的尸骸——他们没有在这里找到任何一具恶魔的尸体。
尽管幸存者们口述了他们的遭遇,令这场灾难没有看上去那般魔幻——他们事实上在遇袭的情况下,击败了远超自己数倍的骷髅士兵,只是随后到来的地狱犬把牺牲者的尸体啃干净了而已。
不过即便如此,这一幕被利尼维亚的普通士兵看到,也会带来极大的冲击。
在普通士兵的视角里,他们看到的是数千名数千名全副武装的骑士没有击杀一个敌人就全部战死,甚至连尸体都被腐化成枯骨。
这对于还未能见到敌人面貌的中军士兵而言,绝对是个极为沉重的打击。
如果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袭击,那么这大概就是袭击者最终的目的。
他想让利尼维亚的士兵畏惧。
畏惧会让军队变成玻璃,看似坚硬实则极度易碎。
毕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骑士部队,一直是利尼维亚人引以为傲的核心战力;尽管迪纳斯王的前军只不过是些未经战阵的新手骑士,但大多数普通的利尼维亚士兵并不知道这一点。
即便知道,也无法改变利尼维亚的骑士在他们心中支柱般的地位;因为大多数被征募来的步兵,也同样没有多少战争经历。
对于承平日久的利尼维亚而言,参加过首都保卫战的那些老兵,就已经算得上是精锐步兵了。
“白骑士,跟我来!”迪纳斯王亦察觉到了军中气氛的不对劲。
......
吃光了残附在白骨上的最后一缕血肉,地狱犬又闻到了更多的人类的味道,它们永远不知饱腹是什么感觉,即便肚子被撑破,那张狰狞的大嘴依旧在本能地一张一合做着吞咽的动作。
胆怯的利尼维亚军队正面遇上了渴望血肉的地狱犬,战斗的天平从一开始就是倾斜的。
“不要后退,不要后退!”
“利尼维亚的人民们,我的兄弟们!拿出你们的勇气来,告诉它们与我们为敌的下场!”
“不要被它们的吼叫吓倒,因为我知道我们不会输,因为我知道当吟游诗人今后为这场战役颂歌时,你们才是故事里笑到最后的主角!”
“不要害怕敌人太多,不要担心我们的数量太少,多一个人来分享你们的胜利,你们应得的荣誉就会因此寡淡一分!”
......
迪纳斯王的鼓舞在士兵们之中很有号召力,但维克多却依旧感到胸闷和心悸,莫名的恐惧之火在他的心底肆意燃烧。
他确定这不是对于眼前战斗的恐惧,因为时至今日,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战斗了,哪怕是杰拉尔德爵士都不会否认他是一个优秀的战士。
但他却依旧不明白,为什么自从自己来到瓦拉杜勒,心底那股无名的恐惧之火就一直熄不灭。
是因为之前的战役,他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死吗?
不,在寺院图书室里和那几个巨魔交手的时候,他的处境远比现在更加危险;那时他也感到过害怕,但却不是同一种感觉。
是因为这片土地自己从未踏足过吗?
不,小时候与哥哥姐姐一起溜到浮空遗迹里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当然,必须要忽略被父亲抓回来关小黑屋的记忆。
还有银像森林和冰雪山脉,那都是他从未涉足过的土地,但渴望远方的好奇总能令他战胜对未知的恐惧...
而更不幸的是,他还是此时最不能表现出恐惧的人之一;作为国王的卫队长,如果连他都对眼前的敌人心怀恐惧,那士兵们又该怎么办呢。
“只有恐惧才能产生真正的勇气!”
这是父亲曾经对他和哥哥说过的话:一个人只有拥有面对恐惧并能够克服它的能力,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勇气。
这话说起来容易,但要真正做到在恐惧中产生勇气,却根本没人告诉他应该怎样做。
维克多不知道几千年前,那些追随在艾莉娜女神旗帜下的精灵祖先们是如何有勇气在这片土地上征战的,或许是女神的神力能够遮蔽这种诅咒;亦或是,他们将那场战争的意义当做自己生命的全部...
“索恩爵士,去告诉矮人,十五分钟后看我的旗帜,准备炮击掩护!”迪纳斯王的咆哮从耳旁传来打断了维克多的思绪,这是国王为步兵冲锋前做的最后安排。
国王的右手,已经握在了侍从递来的战锤上,战斗真得要开始了;维克多却觉得自己还没能准备好。
维克多当然知道人终有一死,精灵也不例外。
既然肉身终将泯灭,那么超越肉体的永恒也就自然成了许多人乐于追求的目标。
只是,他现在又失去了那个目标。
独自离开家,去利尼维亚追求荣誉和冒险,只不过是为了向父亲证明,他不是个永远只能躲在别人翅膀后面的孩子。
其实在踏上瓦拉杜勒的土地之前,他就已经做到了。
就像奥利说的一样,如果在首都保卫战之后跟着父亲回家,哥哥或许依旧会在茶余饭后调侃他几次,但经历过战争的男人和只在森林里猎过鹿的男孩,是有本质区别的。
而对誓言的践行,那只是父亲对自己的要求;就像父亲总是让自己多读书一样,他知道这是自己该做的,却并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
至于迪纳斯王口中那份“作为一个利尼维亚人的骄傲”,他并非利尼维亚人;在这一点上,哪怕出身最普通的步兵也比他更能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