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以后。书院有车来接。
但洽泠书院周边侍卫还没撤去。因为太守骤然陷入重病之中,罗朝权力局势波谲云诡。
尹氏退出后的权利真空,是众多豪族争夺的目标。本来邱悦高举旗帜,完全可以取而代之。但邱悦偃旗息鼓向太子致歉,兵部侍郎溺死温泉里。尹氏残党无依无靠。陆太守本来是权力中层结构的压舱石,但一场大病,让那些尹氏残党觉着暗无天日。
皇宫中还有一个皇后,他们将目标都转向后宫,希望皇后能站出来,为他们这些老臣说说话。
皇后疯了的消息并未传出来。
毕竟如今宫里头,除了太子的人,只剩寥寥数人忠于圣人。其他势力的眼线早就被清除掉了。
车上的太监是五品宫监正侍,是圣人的贴身奴婢。
睡得正香的杨暮客被蔡鹮从被窝里薅出来,推到椅子上帮他梳头戴冠,而后穿上了衣袍。玉香早就在门口等着。
“少爷今日要进宫,帮圣人医治太子殿下。婢子说过,要照顾少爷安全。所以此回我跟着去。”
杨暮客无奈地点点头。
玉香随着杨暮客出了门,来到了宫车上。
五品宫监正侍毕火笑道,“大可道长与罗氏怀王交情匪浅,圣人闻道长为其孙之友,幸之乐之。”
杨暮客懒洋洋地点点头。背后遭玉香推了下,才说道,“贫道有幸得怀王照顾,自感上天眷顾。罗朝皇家血脉与我亲近,又能得圣人垂怜。已然荣幸之至。”
毕火打量了下小道士,敬重地说,“今日去给太子诊治,之前还需去一趟后宫。于太子之前,皇后亦是身体有恙。小人恳请道长帮皇后好好诊治。”
杨暮客眯了下眼,“为何之前不说?”
毕火谨慎道,“此事还需保密。”
“哦……”杨暮客拉了一声长音。
没多久,他们就进了宫门。走在前往后宫的路上,车子安安静静,一个人都没遇到。看来圣人早就让人清场。
来至皇后宫殿,只有一个老嬷嬷在外候着。一个太监宫女都没。
毕火引着杨暮客落车,领进了后宫。
皇后尹氏两眼无神地看向窗外,脸上干干净净。杨暮客打量了下,没了原本的天姿,他当下什么都没瞧出来。侧头看看玉香,玉香低头不言。
其实杨暮客当下心中想法繁多,但总归是没露怯。迈着方步来到了尹氏身前。
疯有两种,身病和心病。
这皇后能进宫,想来没有遗传病。那就是心病。
杨暮客骤然想起,上一辈子跟好友王亮聊天时,王亮说过。问米之说,拘魂问罪之法。多半都是吓人唬人。神婆神汉,且尤其是女子居多,或因生活不如意,或因突遭变故。本心难以接受,寄托鬼神之说,排斥他人,掩藏软弱,平白要显得高人一等。
杨暮客回头瞥了一眼玉香。贫道没了看透阴阳的本事,可这一路的见识不是假的。上一辈子读来的书也不是假的。就你这浪蹄子,还能难住我?
杨暮客拉了一张凳子坐在了皇后边上,与皇后一齐看着窗外。
他坐在皇后这位置上,看着窗外院子只有小小的一块天。连个云彩都看不见。树枯了,院子里干干净净,连一堆雪都没有。在京都里头,耳听那些闲人讨论,那尹氏如何如何凄惨,纵然宫中有皇后保驾,都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这妖邪犯边的日子当真不好过。
杨暮客若是没去过北面,那自然是觉着皇后凄苦。但他去过了北面,看过了那些妖精。妖精过得比人更惨。
有妖精结队奔袭万里,直奔尹氏灭门。这事儿怎么想怎么都觉着蹊跷。所以把罪过推到妖精身上是不对的。其后定然是人祸。
“贫道杨暮客,修得是性命之法,求上清之意。圣人请我来,给皇后和太子看病。贫道是方外之人,也就顾不得俗礼,还望贵人见谅。”
皇后眼珠一动不动,并未做声。
杨暮客将自己代入了皇后的视角。且不去管那些权利争斗,只想着家破人亡,父子不和,夫妻不睦。这乱糟糟的事情已然大把。
“贫道帮贵人掐算一下。圣人为乾,贵人为坤。算天时,余数为一。取卦首,初六。履霜,坚冰至。今日之事,非一日之寒。隆冬时节,金炁西来。寒风凛冽,众生凋零。家家都忙着办着白事儿,贵人心哀,理所当然。”
听了这话皇后瞥一眼杨暮客。
杨暮客这话明面上听起来啥意思呢?你丫活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死人的不是你尹氏一家,家里死人的豪门大户多了去了。
杨暮客咧嘴一笑,见着皇后有反应,就继续说。“坤之道,德之道。勉强自己,最为失德。您逞强,远了夫君,远了儿子。正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们即便是想跟您亲近,却也不知您心里头在想啥。您看那天,蓝不蓝?”
皇后当真再去看天。的确很蓝。这一日没风雪,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大晴天了。
“大道理贫道不必说。您是贵人,您就是道理。您当下这失魂,不是放不下,而是放下了。既然放下了,又何故作贱自己呢?贫道这便帮贵人招魂。招来了,您就好好的过日子。好好活着,您活得好了,才让别个受罪。您想想,旁人都看低你的时候。您却心不在意,活得自在。那难受的是谁?反正不是您。”
说完杨暮客起身,掐着三清诀踩七星步。也不念咒,只是拦在了皇后的视线前头。
他低头凑到了皇后的耳朵边上,用只有皇后能听见的声音说,“您若是看不上你那儿子,贫道就不治他。您若是恨你夫君,就吃他的用他的,可劲儿了去使唤他。等有一天你那夫君老得走不动道的时候,您不让别人给他端尿盆,不让人给他擦屁股。您要争一口气,比旁人活得都长。这才能报仇解恨是不?装傻充愣没用的。”
皇后一双眸子盯着小道士,眨了眨眼。
小道士假模假式地招魂跺跺脚。甩甩袖子走了。
待毕火领着杨暮客和玉香出了后宫。皇后忽然大声喊了一句,“奴婢呢?我饿了。要吃饭!”
玉香看着有趣,这小道士没了法力,却还有唬人的本事。她着实没有料到。即便这上人不修行,哪怕落在了凡间,也非是一般人物。万万人之事,归成二人之事。这也是不一般的本事。
车子出了后宫,来至了东宫。
东宫里的太子是真的吓丢了魂。
罗沁口眼歪斜,嘴里流涎。躺在床上瞪着眼珠子也不睡觉。这是爽灵跑了,胎光幽精犹在。
杨暮客见着了病患。让周围的太监宫女都去外头。说他们这些命里残缺的人不适合看着他招魂。
毕火来了句,“小的方才陪着道长医治娘娘,不曾离开。怎地当下就要离开?”
杨暮客皱眉看他一眼,“贫道需要跟你解释么?”
毕火眉毛一立,“你!”
“你若不走,那便贫道走。”
毕火修习气血功法,一身武艺超群。方才杨暮客的话他可是听的真真的。道士跟皇后说,不治太子。皇后才有了反应。毕火一心挂在太子身上,怎能放心这小道士一人跟太子独处。他权衡利弊,冷眼看向了杨暮客说道,“你若是治不好太子,怕是走不出这东宫。”
“要你这老狗跟贫道摇唇鼓舌?”
毕火一挥袖子出了屋。
玉香噗嗤一笑问,“婢子也要出去么?”
“你出去干啥?你瞅瞅他那魂跑哪去了?”
“道爷倒是干脆,连一丝法力都舍不得用。”
杨暮客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贫道答应了皇后,不给他治。自是不能食言。如今贫道没了法力,只得你来帮衬。”
玉香看看太子,一双金眸看透天地。说,“他那爽灵被火烧没了。”
杨暮客瘪了下嘴,“没救了?”
玉香点头。
杨暮客起身来至床边,照着太子的脸,一个大耳瓜子扇过去。“疼么?”
太子点点头。
杨暮客说,“你的魂儿没了,没多久会生一个新的。短了几年寿命不要紧,功德能补回来。过去的事儿还记着没?”
太子再次点点头。
杨暮客朝着玉香嘿嘿一笑,“来,弄个迷魂法。”
玉香听着道爷所言,捏了一个迷魂法蒙住了太子的神魂。
杨暮客盯着太子问,“知道我是谁不?”
“你是杨暮客。我怕你。你要害我。”
“我不害你。我现在告诉你,你过去是坏人。你要赎罪。”
“我不坏。”
杨暮客听着太子一脸白痴样貌狡辩,嘿嘿一笑,“你不坏?忠孝你占了哪两个?你庸合法统,偏偏要去祭拜正阳法统。你忠么?家中有老父,老母。你平日里进宫问安么?你孝么?忠孝不全,你还不坏么?”
太子张着大嘴,他没了爽灵,是一点狡辩之能都没有。只能倔强地大喊,“我……不坏!”
杨暮客上去又是一个大耳瓜子,抽得太子眼冒金光。杨暮客冷冷地说,“你坏不坏,你说得不算。贫道说得才算。贫道说你是坏人。你就是坏人。”
太子怒目而视,“我……是太子。我是人主。”
杨暮客点头,“然后呢?你哪一点德行符合人主?贫道帮你平息瘟疫灾祸,帮你稳住了起义灾民。那是你的功德么?那是贫道的。之前你还有能称道的事情么?供奉国神?供奉官祠?来,贫道这就上三炷香,把神官请来问问,你太子过往功德如何。”
杨暮客干脆利落的起身,“玉香,给我三炷香。”
“道爷拿好。”
杨暮客也不掐唤神诀,那一丝法力他根本舍不得动用。对着香炉说,“我知晓你们这些神官都在一旁看着,谁能做主,出来言语。贫道问这太子过往功德。谁人能解释出一二,贫道就认太子是个好人。”
太子支着身体坐起来看着。
一个护法神从墙面上走下来,“小神拜见紫明上人。拜见太子殿下。”
杨暮客端正站定,问那神官,“来者谁人,报上姓名。”
“小神庸合国神坐下,靖难护法神,庞德。”
太子满怀希冀地看着护法神。
杨暮客指着太子问护法神,“神官可能数出太子殿下过往功德否?”
“小神不能。”
太子前半辈子尽是求稳,即便是有些小恩小惠,也都是人情往来。能在天地文书上写上一笔的事情,一件没有。
杨暮客怒目而视,“罗沁!你记住了!当得人主,定要行功德之事。过往所学,需学以致用。走丢神魂,乃是天道报应。若还不知悔改,注定一生痴傻。今儿下午就去宫里给爹娘问安。”
太子长大了嘴,“啊……我知道了。”
待玉香撤了迷魂法。太子躺下睡着了。
杨暮客和玉香被毕火送回洽泠书院。
去后院的路上,玉香好奇地问他,“道爷如此做未免太过儿戏了。心中不怕么?”
“怕什么?”
“太子若不能病愈,道爷的名声就毁了。”
杨暮客冷笑一声,“你说……太子丢了魂。是我们急,还是那些个罗朝神官急。”
玉香答,“自是罗朝神官更急。但太子的魂是道爷吓丢的。”
杨暮客自若地说,“贫道化身成人,是得了元灵大神相助。怪得到贫道身上么?”
玉香这时抿了下嘴,“但终究与道爷有关。”
杨暮客余光看着玉香,“此时废了太子,符合谁的利益?”
玉香摇头。
杨暮客看着院墙的门,“这门,已经敞开了。终归要走进去。没有一点儿往后退的余地。太子哪怕是个傻子,都要扶上去。这事儿怕是宫里的圣人能笑开花,皇后亦可解心中恨意。我都看得明白,你这大修偏要装糊涂。”
玉香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爷这么做,不合规矩。”
“谁的规矩?贫道学过么?你教过么?可曾丢了体面?”
一连四问,玉香难以招架。
玉香总不能说。我从青灵门学来的俗道规矩。你没学过,因为祭酒没教,我也没教。体面自然不曾丢掉。这么一说,她昨儿那一番话可就白说了,争来的面皮转瞬就被剥了一干二净。
于是玉香笑了声,“若按照俗道招魂之法,您应该请神,让阴司准备妥当,送去一缕阴气帮太子修养。太子那样的身份,更要做得有声有色,天地演道,可让世人皆知,太子得救。”
杨暮客举起手,掌心露出“敕令,上清”,对玉香说,“贫道当下求清。既不能扫清污秽,那就先清理自己。你说的那些,我不知要花多少代价才能做到。他罗沁不配。所以贫道只求个心境清明。”
玉香看到“上清”二字笑开了花,“道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婢子也只是给予建议。倒是不知道爷用那迷魂之法治疗缺魂,可有根据?”
杨暮客啧了一声,“主观意志不能操控植物神经。但高级中枢能够调节低级中枢。帮他按下一个重启高级中枢按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