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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菜市明镜悬正午,高台血染显绝色。

坐在床上的迦楼罗袖子一挥,晨光里天地变幻。

他俩不需对话。

杨暮客信任迦楼罗,无比笃信。这世上谁人都能骗他,害他,独迦楼罗不会。灵性相通,他暂且理解不得,但灵性相通定然有个前提,便是生死与共。

楼还是楼船的楼,江还是岸旁的骨江。

但杨暮客却见着煞气冲天,水龙冤魂游曳于天际。不时低头冷眼看着此处。

罗朝,便建立在这样的怒江之畔。水中是怒意与煞气。

邪麒麟何以为邪?

故事总要有个源头。

皆是因为这骨江,是一条吃人的骨江。唯有血肉与魂魄,可暂且平息骨江之怒。

罗朝国神与龙种冤魂达成了某种协议,无数人坐在船上,被江水吞噬。骨江便选择在合适的时间,决堤改道,冲刷一片沃土供人们生活。

罗之一字,目之以夕。其本意乃是捕鸟之网。罗氏之人,便是捕鸟人的后裔。

此地又是三洲交汇之地,本唯朱雀与苍龙照顾不得。但这龙魂游荡在此,遂独朱雀行宫被排除在外。罗朝便是猎取天妖之处。

小楼大大方方做法将这天地变幻展示给杨暮客看。告诉杨暮客,她如今处境有多危险。因为此地本就是天妖死地。

幻境中,一只只天妖被大阵捕获,遭受折磨致死。

天妖蠢笨么?明知是捕鸟的陷阱还要来此受死。所以定然是有一个诱饵。

幻境开始讲述一段故事。

龙元之末有一个偷卵之贼,窃取了重明鸟的卵,埋于此地。那贼叫做抵之。因为此地受冰原反光,天空总会生得二日。在两日并存之时,江水干涸,草木枯死。抵之所在部落为求生,以重明鸟卵,孕育双瞳炫光,毁了寒川边境的冰壁。重明鸟寻子来此,被獬豸子嗣与虾元遗祸合计害死。造就了一个阴阳逆乱之地。自此南高北低,江水自南向北而流,岁岁受寒川冷风来袭。

“抵之”是一个猿妖,后而口耳相传,被叫做了只支。

抵之的名字是他抵挡了龙魂怨念而得名。

但鸟卵,一直埋藏于罗朝的土地之中。天妖若能得到重明鸟之卵,便可生双瞳,激发神只血脉。自此仙凡再无阻碍。这便是最大的诱惑。

时过境迁,杨暮客见过了天空存二日之景。见过了麒麟假寐,任由重明鸟身死。见过了龙魂反复无常。见过了人衣衫褴褛地来到此地,剿灭了只支国。妖族北去,再也不回。

原来这龙魂竟然如此久远,杨暮客不禁想到。若是这龙还活着之时,又有多大能耐?

从龙元来到道元。

天妖不断袭扰,罗氏最终发现了鸟卵之秘。大肆捕捉天妖,造就非凡之物,开疆扩土。曾一度打到归无山下。罗朝与冀朝之仇,亦是因此而来。

杨暮客问楼船里的迦楼罗,“师兄来此,可是为了重明鸟之卵?”

迦楼罗摇了摇头。

杨暮客继续看。

世间万物都敌不过时光变迁。那鸟卵渐渐变成了死物,再也没了激发天妖血脉的功用,骨江龙魂迷了心,忘却了与麒麟约定。

而罗朝依旧不停发展。

因中州温养大计,宗门尽数离开。骨江吃人的历史从此展开。

士人,最早之名是国之死士。唯有最优秀的人,才配得上被骨江吞噬神魂。良人,是良善怀有功德之人。冤魂最喜善良之人的血肉。庶人,是烧火做饭的奴仆,是被庇护的人。

后来,不知何时起。罗朝之人发现骨江其实最喜吃的是女子。要漂亮的女子,要知书达理的女子,要身娇肉贵的女子。可是这样被那骨江吃了又极为可惜。

皮肉生意,因此而生。

啊。杨暮客恍然大悟,也难怪敖氏船东说,或许那些贵人喜欢玩弄仇人妻女。

捕风居与合悦庵似是同时来到了罗朝。

合悦庵的真人锁住了龙魂,捕风居的仙人赶走了麒麟。

这便是罗朝的历史。

杨暮客皱眉低头思考,师兄给自己看这历史变迁到底为何意?迦楼罗西海而生,后去了朱雀行宫。这里的历史师兄定然不会如此清楚。而是他人告知。

杨暮客看向窗外,滔滔大江不停。

窗外变得风平浪静,朝阳正红。已然过了紫气东来的好时候。

再回头,迦楼罗的身影已经不见。想来那是师兄与企仝真人一起演法变化出的幻境。

修道便是这样,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话永远不会说透。说透了,死板,失去了传承本意,失去了变化之机。

杨暮客琢磨着师兄给自己看这些景画的目的。想来是离不开金炁西来的时机,也离不开师兄化凡悟道的因果。更离不开他杨暮客有金气初啼的需要。

叹了口气,杨暮客从袖子里拿出扇子,哼着小曲儿出了门。哼的便是那青姑娘曾弹奏过的曲子。她在他的生命里走过,又怎会没留下痕迹。

吃了饭。看到船舷边上冻得流清鼻涕的季通。

杨暮客啧地一声,问他,“你这夯货,一早在这儿受冻作甚?”

季通抱着膀子说,“少爷跟小的说要教小的望炁之法。小的琢磨先独自来看看,预习一番。”

杨暮客噗嗤一笑,“你可看出了什么名堂?”

季通揉了揉鼻子,“早上江面起雾,啥都看不见。本以为等着雾散了能看看日出。结果雾散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与书中说的望炁望霞的时辰错过已久。”

杨暮客咬了下嘴唇,眯眼笑道,“既然早上起雾看不着太阳,你还守着……当真是个夯货。”

季通憨憨一笑,“今日不成,还有明日。总能得着一个好天气。”

杨暮客拿着扇子敲了下季通额头,“你口中还能说出一句禅语,也不算真棒槌。走吧,随我去城里躲躲。昨日招惹许多女子,留在这船上贫道怕那些女子变作妖精把贫道吃了。”

“诶。”

阿勒港作为运河枢纽,当得杨暮客在罗朝所见繁荣之最。白帆小舟沿江一字排开,小船担负着港口内部运输之用,外围则是一艘艘巨船。

因为举办鉴宝会,港城里严防死守。几乎五十步一岗,三百步一亭。亭中将官认得杨暮客,持兵器瞩目行礼。

二人出了港城。漫无目的地闲逛。

早上都是苦哈哈出来排队吃粥,街头巷尾热气腾腾。季通肚子咕噜噜作响。

杨暮客歪头看他,“玉香做好饭,你也不去吃。看着这些腌臜东西你倒是馋了。”

季通讪讪一笑,“少爷莫嫌这些摊贩食材腌臜,其实这才是真正的五谷生气。那些港口里扛大包的,城里头做工的。早上起来吃得定然是最实在的,不然腹中空空,怎做得了活儿?”

杨暮客点头,“有道理。”

茹毛饮血,那不叫人道生气。玉盘珍馐,那也不叫人道生气。唯有生活息息相关,才当得上人道生气。

杨暮客骨髓里偷自青姑娘身上的生气调运起来,轻轻嗅嗅。油烟味,沸水煮内脏的味道,骨汤味,肉粥味,发面的酸味……独不见人肉与生魂之味。

他二人来至一个小摊。那摊主见杨暮客衣着华丽,季通膀大腰圆。赶忙收拾了摊位里的一张桌子。

“贵客里面请。”

后面排队等候的人也只是打量了下二人,并未言语。那张桌子本就不是迎客的,是摊主休息和放钱的桌柜。

季通点了些吃食,杨暮客随意吃了些,剩下的被季通尽数吃净。

出了这条街巷,来至城中。季通一拍脑门,想起来要给巧缘买些零嘴。总是吃草料和豆子,久无血肉入腹,马儿口味挑剔起来,不时便要向季通使小性子。

季通主动领着杨暮客去寻果蔬店。冬日里,能买到新鲜瓜果的地方定然是富户所在之地。

杨暮客跟着季通看他挑挑拣拣,也主动上去拨弄几下,说道,“楼船里不乏瓜果,你去问船东讨要便是。自己买来,还要提回去。”

季通选了一个大青瓜,答道,“小的拿了例钱,总要有个花销的用处。如今看过了那些来往的漂亮姑娘,也不想再把钱扔在些庸脂俗粉身上。亲自采买,总归是份心意。”

富户地区有祭金店。罗朝的一大特色便是兵甲可以在寻常街铺之中售卖。季通撺掇少爷又去逛了逛兵甲店铺。季通在一家店里买了一套飞镖,还给杨暮客挑了一个袖弩。

“少爷拿去傍身。若遇上不开眼的,莫要啰嗦。弩矢射过去自然老实。”

二人离开祭金店铺的时候已经快要午时。

菜市口人挤人,路都被堵死了。前前后后的街面都被士兵封堵,只准出不准进。

走近了一瞧,原来是公开行刑。街口有两座高台,一座高台上排排坐着命官,一座高台上跪着一个穿着囚服之人。

刽子手上前将那囚徒须发剃个精光。

斩首嘛,剃头原因有二。其一是带着须发弄上血液不好用石灰腌。其二是怕台下的观刑之人提着头颅乱跑,剃光了头,滑不溜丢不好抓。便是再生气,当球踢也比揪着乱丢好。否则漏了脑浆子淋别个一脸多不好。

膀大腰圆的刽子手把囚犯塞到了闸刀下头,一手扶住闸刀刀柄,只等着命官一声令下。

命官低头看了看时刻表。拍响惊堂木,借着扩音大阵说道,“此人名叫米驼。本是港中良人,家资颇丰。身上本就留有案底,他拒服兵役,非法放贷,霸占他人良田。于街头巷尾传谣讥讽港中士人豪族贪婪成性,沉迷欲望。暗中蛊惑无知庶民,入其院门,不再外出劳作,待来年为其耕田。港中举办鉴宝盛会之时,又妖言惑众。本官查实,米驼犯散播谣言之罪,藏匿人口之罪,拒服兵役之罪,非法放贷之罪,侵占田亩之罪。数罪并罚,抄没家产,家门从良人贬为庶人,米驼罪案主犯斩立决!”

刽子手夹着膀子压下刀柄,只听咔嚓。那米驼身首异处。脖颈喷出的血有一丈来高。

杨暮客闻着血腥味,跟季通说,“这米驼吃的还怪好哩,心跳强而有力,那血能滋到了一丈。估计把你脑袋砍了也就滋这么高。”

季通脸一黑,一手挂着编筐一手叉腰说,“小的怎么也得滋个三丈半才得行。不然一身气血功夫岂不是白练了?”

前头一起观刑的百姓咂嘴说,“呵。这位壮士你即便练了气血功夫,怕是也比不得这米驼。人家也是私军教头,他家里养着一群懒汉,各个都是能打的。本事还都是这米驼亲自传授。官家前去捉拿这贼人的时候,死伤了不少捕快,人家能打着哩。”

只见最前头的百姓见到人头落下,前呼后拥,想要踢上一脚。

外围拿着袋子准备接着脑袋的捕快晕血,几滴血落在脸上后,两股发颤,手没拿稳没接着。而后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围观的百姓更挤得起劲,一个老太太鹞子翻身,空中转体,而后扳着一字马,单脚落地,压身一个回旋踢。只见那光溜溜的脑袋抛出一圈血线飞了起来。

众人齐声叫好,“踢得漂亮!”

继而另外一旁两个壮汉屈膝,搭成板凳,一个少年蹬着两个壮汉的手掌,白鹤亮翅起跳,倒挂金钩。

只见少年鞋面勾着光溜溜的青皮,将那脑袋再次踢飞。

季通举起青瓜,大声叫好,“接得好!”

杨暮客愣愣瞥了一眼季通,哼了声说,“你跟着起什么哄?”

本来围着那场地踢几下,让官家把脑袋收回去便无事了。但偏偏飞起的脑袋撞到了栏杆上,一弹又飞了起来。朝着圈外飞去。捕快为了防止踩踏,赶忙驱赶民众,让民众散开。

有人散开之前顺带着踢了一脚,这脑袋就越来越往外。直到滚到杨暮客脚下。

众人都期待地看着杨暮客,仿佛若杨暮客不踢上一脚,便是脓包,便是怂货。

杨暮客两手揣在袖子里抠了抠手指头,站住了没动。

季通嘿嘿一笑,开大脚准备把脑袋踢回场地中央。杨暮客手揣在袖子里,半蹲提膝后踩,以脚掌拦住身后季通的小腿。季通赶忙收力,一下捏扁了手里的青瓜。

季通看了看杨暮客,终究没敢吭声,把青瓜放回挂在另外一个胳膊的编筐里。

往回走的路上。

杨暮客纳阳养气。只是闲散了一晌午,心中好多疑问解开了。

这方天地,若以前世阶级来看。便是他眼光狭隘。人与人能讨论阶级,人和妖能讨论么?人跟鬼神能讨论么?

方才那些庶人,包括良人。多多少少,都夹杂了妖精血脉。

皇权,其实是人类稳固血脉的一根石柱。不可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