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洋视频通话一直持续到深夜,视频那边是封疆的老同学,周子游。两人从高中时便认识,又选择了同样的深造课程,一路并肩完成甲等学院中级课业,算是封疆在学术界不多的好友之一。
其实两人一直有联络,在金鳞会政变之后,两人的联络就更加紧密了,话题核心都与辛伊荻的“记忆方舱”有关,所以这通视频通话的目的,自然是探讨已经出现的应激反应,以及后续的应对策略。
在了解过辛伊荻的症状之后,周子游的神色有些凝重,若有所思的询问道:
“我认为她现在的情况,认知障碍只是大脑为了自我保护采取的临时熔断措施,只要不继续受刺激,会很快好转起来。至于你说的另一个情况……你的意思是,她现在会害怕你,回避一切亲密的举动吗?”
“嗯。”
“到哪个阶段的亲密?一,眼神触碰;二,肢体触碰;三……”
周子游话未说完,封疆的手环突然震动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神情紧跟着凝重,沉声道:
“抱歉,我离开一下,很快回来。”
“要不你先回答我?到哪个阶段?”
思考几秒,封疆的嘴角忽然略过一丝笑意,但又迅雷不及掩耳的压住了,反问道:
“你介意我把她带过来面诊吗?”
“可以啊,那最好了。你不是说她睡着了吗?”
“醒了,刚醒。失陪下。”
语毕,封疆起身离开书桌,穿过起居室阔步往卧室去。
一进卧室,他抬眼就看到了床上坐着的身影,抬手抹眼睛的动作,像是……在哭。
呼吸一滞,封疆快步来到床边,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想搂她,她却又往后缩了缩。
暂时性认知障碍的病情变化确实很快,但这种变化不一定是好转,也有可能恶化。
“伊荻,看看我,你记得我的,对吧?”
听见他的声音,挂着泪珠的睫毛忽闪了两下,噙着水光的眸子终于抬起来,眸光定在他脸上,只一眼,她却眉心一皱,两行清泪无法控制的顺着脸颊淌落。
顾不得被回绝的风险,他抬手拂去她的眼泪,牵强微笑着问她:
“怎么了?以前我可是极少看你哭的,是要我把错过的眼泪都补回来吗?”
听他这么说,她却别过头去,嘟囔道:
“谁想哭似得……你要是不喜欢,可以不管我。”
这个嘴硬的语气,倒是她该有的样子。
“能有机会让我‘补课’,我不知道有多荣幸。只是……看你哭,我的心里都是乱的。我该怎么做?你希望我抱抱你吗?”
“或者你让我自己呆会儿?”
就这顶嘴的劲儿,封疆顿觉自己是多虑了,但他也肯定不会耿直到把反话当做真话听,执着的将她搂进怀中。
封疆从不避讳承认自己对她的生理性依赖,当鼻腔里充斥起她身上独有的杏仁奶香气,他便克制不住的想要亲近她。
当他再次垂首试图吻她的时候,果不其然的,她又抬手阻止了他的索求:
“你喝酒了?”
“嗯……一点点。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总得找些什么陪我度过漫漫长夜吧……”
酒精是很好的选择。
他抬手握住她抵在他胸前的手掌,深深凝视着她的双眸,像是要直直看到她心里去。
辛伊荻忽儿觉得胸腔里像被一只羽毛拂过,心神短暂的恍惚,他看见了她眼底里深藏的火光,虚弱的一簇,仿佛燃在幽暗的深海之底,明明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
若是以前,这簇火焰只要燃起,不需他多引诱,都能点亮整个夜晚。
借着酒精壮胆,他的浅吻落在她唇上,只一下,她却又再次逃开,紧紧抿着嘴唇,神情里甚至多了几分委屈,看得他心慌意乱,伸手想再把她搂回来,她却闪身躲的更远。
“伊荻……”
“我……想自己呆会儿……”
这一次,他听得出来她说的不是反话了。
还是太心急了。
事已至此,他只怕把局面向着更糟糕的方向推进,只好将心里的渴求全都压制住,柔声道:
“好吧,那我回书房去了,还有工作没做完。如果……你想见我的话,来书房找我,好吗?”
见封疆独自一人回到屏幕前,神情比离开时还颓然,周子游大概猜到事情的进展并不乐观:
“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我的病人呢?”
封疆苦笑着摇了摇头:
“想试试不用麻烦你出手,结果搞砸了。”
“我说你……能不能稍微克制一下你的动物本能?先把病治好,来日方长,你急什么呢?”
这话还真是教训到点子上了。
“你说你当年第二专业的应用心理学继续深造不好吗,干嘛突然转专业呢?不然现在哪儿用的上我,你自己就解决了。总不能就因为应用临床医学好毕业好就业吧?”
转专业,自然也是因为辛伊荻——他永远不会忘记眼睁睁看着她中弹,血如泉涌的场景,这样束手无策的绝望的困境,他不想再经历一次。
不及封疆回答,周子游又自言自语道:
“也不对啊,你堂堂金麟会主席,还发愁就业吗?总不能你还有‘边杀人放火,边救死扶伤’的慈悲心肠吧?”
“周子游,你骂人的方式可真斯文。”
这边聊着,却听走廊有脚步声传来,封疆听出了是辛伊荻的脚步声,示意周子游先别说话,关了投影屏,匆忙扯了两本文件到自己面前,像极了写作业偷闲怕被父母发现的小学生。
掩护工作刚完成,辛伊荻便已站在了书房门边,他抬眼看她,佯装愣神片刻,笑着问她:
“怎么了?”
见她立在原地略带迟疑的神色,他伸手向她:
“有事找我吗?过来说。”
她于是乖顺的走到他身边,将手中的水杯放在他手边,一语不发,心思却都在动作里了。
积压在心头的阴云顷刻间散了大半,他笑着拉她坐到自己腿上,仰着脸看她,痴痴道:
“过来就为了给我送这个?”
“嗯。”
“我可以贪心些,再要些别的点心吗?”
“比如?”
她问了,他只以为有希望,声音居然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抬手敷上她后脑,轻轻引导她的脸垂向自己:
“你知道的……”
她确实知道,可也正是因为知道,才又把眸光移开了,摇了摇头,低声道了句抱歉。
见她拒绝,他便也只好作罢,理了理她的长发,柔声道:
“没关系,之前是我太过分了,让你害怕……我们慢慢来,嗯?”
这句话并没有得到她的回应,片刻后,她从他怀中站起身来,轻声道了句:
“早点忙完回来休息。”
这便不再多停留,匆忙离开了书房。
直到她的脚步声远去,封疆才叹了口气,将投影重新打开,看着屏幕问道:
“看见了?从下午醒来到现在,就一直是这样。”
“嗯。看见了,都看见了,午饭都不用吃,狗粮吃饱了。诶,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啊,你刚才说的‘太过分’的事,是不是跟某些方面有关?”
周子游这个问题可谓是问到点子上了。
既然是面对心理医生,封疆自然不会隐瞒,坦诚道:
“嗯。而且……她的‘记忆方舱’就是在那个时候解锁的。”
“算你小子诚实!我看到她身上的痕迹就猜到了!你自己也是学过心理的,就她刚才的反应,那么明显的‘即发型创伤后遗症’症状,你看不出来?还是就要听我说出来才死心?”
不愧是心理学专家,不只是病人的情况,病人家属的心理状态都判断的完全正确。
“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让她暂时脱离创伤源。”
创伤源,多么专业的术语,说白了不就是要他暂时别出现吗!
“还有别的办法吗?”
看着封疆吃了苍蝇一般的表情,周子游噗嗤一声笑出来:
“嗯,我就知道你就受不了这个方案。刚才惊鸿一瞥的见了你家夫人一面,就令夫人的这个姿色,你心急也是情有可原。但是这事儿真的急不得,得慢慢疏导。我迟点发你些参考案例,你有空看看。如果实在不行,考虑用药物吗?”
“尽量不用药吧……”
话未说完,书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封疆拿起来看了一眼,神色陡然一凛,看向镜头道:
“我临时有点事,得出去一趟。辛苦把资料发我,事情处理完我就看。”
匆匆收了线,封疆拿起外套和装备便往外去,却没想到辛伊荻竟在客厅里,手里拿着杯橙汁,听见他下楼,立在原地与他四目相对。
犹豫片刻,他笑着向她去,看着她调侃道:
“我就说你晚上吃那么点东西不够吧!饿了?”
辛伊荻点了点头,反问道:
“要出门吗?现在?”
“嗯,临时有点小麻烦,去处理一下。先睡,别等我。”
要在夜幕降临之后解决的麻烦,通常都不会太容易处理,而要封疆亲自出马的,肯定尤为棘手。
他行色匆匆,辛伊荻知道此刻不该占用他太多时间,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可她的欲言又止,他看出来了,问道:
“有话要跟我说是吗?”
“嗯。等你回来再说吧。”
“好。别胡思乱想,事情处理完我就回来。”
语毕,他转身便要离开,可她却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襟,猝不及防间,她已踮起脚在他侧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诧异中,他听见她郑重的嘱咐:
“万事小心,我等你回来。”
封疆缓过神来,拉住辛伊荻即将撤开的手臂俯首想深吻她。
手环突然又震动起来,红色的亮光映进她眸子里,她莞尔垂下眸子,笑容里带着几分他描摹不出的情绪——像痛彻心扉的觉悟,又像噤若寒蝉的凄凉。
他想对手环的震动置若罔闻,再回到刚才的节奏里去,跨过这道仿佛错过此刻,就再也没机会逾越的鸿沟。
可她却坚定的将他推开:
“快去吧,别让大家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