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元煊念着这句话,摇头一笑,“对那些国之蠹虫,冲突是难免的,所以你要比比谁拳头大?”[注1]
越崇挠头,他读书没有那么多,但有时候很多东西可以靠着大量的信息量堆积,最终形成人独有的理解力和洞察力,他嘿嘿一笑,解释道,“我这不是怕他们烧了外朝嘛,但想了想,进宫大约是烧不了的,要不您担心担心您的公主府和庄子?”
元煊沉吟,元煊叹气,她抬手,向外一指,“出去。”
越崇弓着腰溜边儿走了。
还没走出去,元煊又开了口,“去,叫人把外朝会殿内的柱子都裹上东西,多裹几层,要好看些的,从前太后不是库房里的绸缎都要放坏了,就拿那库房里头的,裹厚些,布置的别太显眼。”
一侧的大监叉手随即行礼,跟着退步往殿外走。
越崇顿足回头,瞪大了眼睛,“啊?”
合着他在担心暴乱,主子在担心那群人寻死?
元煊垂着眼睛,凡事总得做两手准备不是。
越崇的担心甚至“过度反应”并非没有道理。
勋贵武将们可不会管什么儒学礼义,敢取消他们参政的资格,他们就敢当街暴动捉住一家人群殴,甚至点火烧死。
元煊从回来以后为了上位铺垫了这么久,她受的教育让她即便在谋划也习惯考虑自己是否占一个理,忠孝礼义法,这些道德是汉臣儒士和祖母教给她的,但她的手段绝对不光彩。
她在逼着每一个脓疮都爆发开来,然后自己站在高处审判,然后推行新政。
元煊明白,很多时候并非血缘造就的好战暴虐,而是所处的位置注定要这些人奋力一搏。
不管是寻死,还是觅活,根本都是为了权、利二字。
清流图的清名,文人武官极致的理想,又何尝不是利的一种呢?只不过这个利,或许并非只是为了自身,这个利,或是至高无上,或是卑劣不堪。
划分好坏界限的权力,掌握在掌权者手中。
而元煊如今就是那个掌权者。
翌日大朝会,贺从还是将宫门口的核查的守卫加了一倍,什么短匕火石都不得带进去。
朝臣们瞧见了殿内的布置,却也没多细想。
长孙冀依旧没有上朝,用沉默地拒绝代表着对上首席位是元煊的不满。
一同没来的,还有几个老臣。
元煊扫过那空出的席位,目光最后落在了当中一位宗室大臣身上,“廷尉卿已经将供词都呈上来了,为首第一时间响应,甚至提议兵变的名册如今就在我手中,不知诸位可知晓啊?”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没说话。
真正响应的,自然心里清楚得很,可跟着参与的,也未必清白,谁也不知道那纸上究竟有多少名字。
“殿下,如今皇上静修,可朝局动荡,人心不稳,北边还有战事,秋后又有蠕蠕和高车虎视眈眈,请您凡事三思,以安定人心为要啊!”
说话的是个并无族中子弟参与的宗室老臣,年纪不小,胡子都白了,一说话胡子尖儿跟着颤。
元煊温和点头,“您说得对,诸位可都听见了?凡事三思,勿起波澜,免起争端,好叫大周安稳度过这几年动荡才是。”
这话众人不敢反对,却也不想应和,往日喧腾的外朝居然一咕噜静了下来。
元煊也不在意,复又晾着这群人,把那张纸倒扣在桌上,自己抬脸儿说道,“如今廷尉卿已经彻查卢毅渎职一事,更有贪污受贿,包庇州府官员延误救灾,更有与逆臣高阳王结党,本应斩首,我知道,这些时日你们都说,卢毅算是我外叔祖,我直呼其名已是大不敬,如今还要杀他,是大大的不妥。”
“可外祖都没上书反对,更有族叔上书,言明我对着卢家更不该徇私看顾,按事实撤职严惩便是。”
元煊顿了顿,转头看向了崔耀,客客气气地询问,“太保以为呢?”
崔耀八风不动,“这是自然。”
元煊点点头,“阿爷静修前特安排了太保与太尉共同辅佐朝政,既然太保说好,本应照律例查办,然今日开朝,延盛受了教训,北地还在征战,军费开销不菲,今岁又受灾,免除了几郡赋税,我知朝中诸位也是举步维艰,为安定朝野人心,更念及陛下静修为国祈福,是为求上天慈悲,我聆听佛祖真言多年,自幼学习仁爱宽厚之道,便免卢毅死罪,以身家资财与官爵赏赐相抵,将卢毅撤职流放,如何?”
“中书舍人,拟旨吧。”
饶是卢兆洪这般稳坐如山的老人,也忍不住在此刻皱了皱眉。
虽然免除了死罪,可却将人死死按在了这人间的地狱中。
还不如死了干净,还能叫卢家拿捏着一份人命债。
可惜元煊不愿意做那个欠债的。
她的确活得年纪不久,可教她的无一不是老臣,再耿直的人能在大周的朝廷活下四五十年,那都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哪怕不完全教给元煊,元煊看也看出个好歹来了。
卢毅的事儿了了,那就该把高阳王的事儿彻底做个了结了。
下头的人看着元煊重新拿起那张纸,纸的声音不大,但压得人脖颈后头沉甸甸的。
谁都知道刚刚元煊处置卢毅是做给他们看的。
众人彼此看了看,不知谁率先出列,“犬子年幼,做事冲动,只顾兄弟义气,却实在顽劣愚钝,只听信了高阳王所说的蒙冤勤王,并非想要谋反,还请殿下明鉴,臣,愿以半数资财,换犬子一条性命。”
元煊诧异看向那人,“胡将军何至于此啊,您的儿子,并非为首倡议之人,自然不至于没了性命。”
“这名录上,”元煊目光扫过几个人,“可不止谋逆,还有结党营私,贿赂高阳王,私掠府户民女为奴婢,山泉越轨,谋害他人性命,凡此种种,不堪列举。”
那几人的冷汗登时下来了。
“为首的,自然是要斩首示众的,诸位可曾看过国子祭酒的弟子所作的文章啊?那文章叫我想起了从前的羽林哗变来。”
元煊图穷匕见,看向了崔耀,“太保您瞧过吗?”
几乎是同一时刻,殿内响起了错落的惊呼声,“殿下三思!殿下饶命!”“殿下不可!”“臣愿以全部家资,免除死罪”的话来。
更有人疾呼,“您这样做,太叫我们老臣们寒心了!陛下!!陛下!!我要去寻陛下!”
在一片惊呼声,有人站了起来,朗声压过了所有疾呼的勋臣。
“殿下!臣吏部郎中卢文赐,有感启奏,今见朝堂乱象,痛心不已,臣管理吏部文书,官员任免、升降无不过目,前有羽林哗变,今有高阳谋反,皆为武官权柄过剩所致,犯案之将贪欲不足,心怀不忿,以至稍有朝中言论不满,便意图谋乱以逼迫君上妥协,臣以为,此风不可长。”
“可见昔年文侯之子所提,求铨别选格,排抑武人,不使预在清品,乃洞彻之议。”
“臣请殿下,吸取教训,重虑此事。”
崔耀满意坐直了。
当年文侯是他们汉臣们推出去的第一个提议的,却没想到一场羽林哗变,将太后想要变法改制的野心全部烧成了灰。
一语激得刚刚还求饶的勋贵武将们都挺直了腰板,甚至站了起来,对着卢文赐怒目而视,“你这个小人!学什么南貉!前朝看不起武人,拿兵骂人,现在已经亡了百年!我们给大周卖命,给大周守国,你却还看不起武人!说这些东西,臭不可闻!”
更有人直接扑上前,“你们汉人又是什么好东西了吗!你们清高,你们是清流!若是朝廷只剩下你们这群人,大周才真的要亡了!”
元煊重重咳嗽了一声,“把他们拉开!成何体统!”
贺从等人忙拦的拦,拉的拉,这才平息了下来。
“殿下!万万不可听信奸人祸国啊!”
元煊扣了扣奏案,转头看向了崔耀,“太保以为呢?”
崔耀这会儿明白了为何今日元煊从一开始就事事征求自己的意见。
原来是等在这儿。
逼他先表态,先提改制之事。
便是元煊同意了,那首当其冲的也不是元煊,而是他崔玄运。
他推卢文赐出来上书,也正是为了这个。
果然教会了徒弟就要饿死了师父。
崔耀面上依旧沉稳温和,“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剩下的宗子军?他们虽非主使,却也参与了兵变谋反,武将难以把控,大周利刃反伤其主,是大害啊!为长远计,也不得不给个教训。”
即便他转移到最初的话题上,在场的人精依旧听出来了潜藏的含义。
虽然不是主使,可不也参与谋反了?还是说他们武官就不是好人,为长远计,那就得压呗。
元煊又叩了一下奏案,“城阳王以为呢?”
城阳王像是有些惶恐,唯唯两声,方放开了声音,避而不谈改制之事,“我以为,太后天慈宽笃,恩矜国属,殿下当效仿太后昔年对羽林军的宽赦之举,勋贵武将为大周立国根本,念及其祖辈功勋,也当安抚其族人,请殿下切莫纵情任性啊!”
面上惶恐,句句让步于勋贵利益,可对着元煊却是字字教训。
元煊微微抬眉,半晌,点了点头,“对了越都督,綦伯行起兵往京中来时,打的旗号是高阳王为奸佞,要勤王,可惜我将他杀了,今日一早收到的消息,如今他改成了什么旗号来着?”
越崇从她身侧上前一步,“回殿下,是城阳王谋反。”
元煊点点头,看向了城阳王,“虽不知城阳王究竟做了何事,说你谋反了,必然无风不起浪啊。”
城阳王双目圆睁,断然道,“这不可能!”
元煊摆摆手,“我自然知道城阳王忠心耿耿,定然是綦伯行与你有私仇吧,这事儿容后再议,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剩余跟随起兵的宗子军如何处置。”
城阳王面红耳赤,惊疑不定,想要说什么,可元煊却已经回归了正题。
“只是太尉不在,此事事关重大,待我一会儿亲自去拜访询问一番,再定论便是,诸位以为如何?”
元煊只字不提改制一事,勋贵们走出殿门的时候,内衫都黏在了背上,被初秋的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狗贼,上吊的绳子都拴好了,脖子也凑上去了,偏偏给我们脚下支了个木桩,要死不死的,也不能给个痛快。”
一人愤愤骂道。
一旁人跟着点头。
可不是嘛,要死不死的,谁也不知道这位大周有史以来第一个成了清河王的皇女,究竟什么时候想要踹下他们脚下的那个木桩。
不知谁冷不丁提了一句,“方才那位是不是说,她午后要出宫拜访长孙太尉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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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韩非子·五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