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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乱是飘在整个大周头顶上的乌云,谁也不知道真的砸下来,究竟只是一团湿答答的云酝酿出来的雨,还是足以倒转江河压垮朝堂的暴乱。

只是国土辽阔,每个人抬头,暂时看见的却只有部分的天。

鹿偈抬手擦了一把汗,仰头看着高旷的苍穹。

下头的操练声呼呼喝喝伴随着挥刀破空的声响,一细瘦的黑猴子拎着不符合她个头的环首刀,跑到了鹿偈面前,“鹿军主!您休息的时候老是看着天,天有什么可看的?”

鹿偈低头看了一眼这瘦黑的小孩儿,笑了笑,“贺儿荒,你知道洛阳的天和这里有什么不一样吗?”

贺儿荒摇了摇头,“军主为什么这么问,我从小都在怀荒镇长大,要不是被您捡到,我还在城外挖沟渠呢,不过既然是都城,大约,比定州城还大吧?”

她本是从北镇逃过来的流民,原来不该被收入军中的,因为饭量比成年男子还惊人,被士兵带入营内打赌她究竟能吃几个麻饼,才被路过的鹿偈发现。

那时鹿偈刚刚靠着杀敌被升为队主,有意用跟着元煊学到的操练技巧训练一队女兵,知道这泥猴子居然不是个小子,顺手收了过来,可养了这么几个月,还是这么一副瘦猴子样,力气倒是大,就连马槊都能扛起来舞两下,就是个头太小,轻易就能被人顺着马槊挑翻。

鹿偈笑了笑,“洛阳城的天,比定州城外还要矮,总是压得人心惊。”

贺儿荒挠了挠头,努力想象,“哦!我知道了!是要下雨的样子!家家说过,云低了,就是要下雨了!”[1]

小孩儿并不会汉语,只能勉强听懂一些汉话,所以还和鹿偈说着鲜卑话。

鹿偈伸手替她把乱糟糟的头发整理好,“对,就是永远像是要下雨的模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洛阳也没什么好嘛,我就说,我们镇上的镇都大将就说洛阳都是汉人,穿得厚厚宽宽的,步子都迈不开!好没意思!”

鹿偈扑哧一笑,转脸儿认真想到了长公主大步走的样子,又想到了在佛寺里见到的京都贵女,顿了顿,拍了拍贺儿荒的背,“洛阳其实也很好,洛阳城内也有很好的人,那个人也想我们都好,所以不要讨厌洛阳。”

贺儿荒不解地歪头,“可汉人和京都城里的人也讨厌我们呀,他们根本不管我们了。”

“不,我们都是人,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有人告诉过我,只是不同的水土会长出来不同的作物,只要是这个大周的人,就都是元氏的子民,你想,广阳王就没有不管我们,我说的那个人,她比广阳王还厉害,她也没有不管我们。”

鹿偈说得很认真,贺儿荒似懂非懂,“那这个厉害的人,比广阳王还能使长槊吗?”

广阳王力大无穷,极擅长槊,在战场上骁勇无比,可以寡敌众,是大家心中的战神。

“我不知道,大约是不能的,毕竟广阳王的槊足有九尺。”

贺儿荒立刻兴致缺缺,鹿偈不愿见此,补充道,“不过,我的刀法厉害吗?”

“当然!之前不是有傻大个儿不服您一个女郎当君主,要跟您打一场嘛?那一天您用那把刀一挑三!所以我才想要跟着您学刀啊!”贺儿荒举着手里的环首刀,十分兴奋。

鹿偈点头,“那就对了,我的刀法就是那个人教的,那个人的武师傅是大周第一猛将,与南边梁国作战百战百胜!她的刀法远胜于我。”

贺儿荒现在有点佩服那个人了,“既然她要管我们,什么时候会来呢?要是冬天到了,高车又要打过来了,镇上的人就又要吃不饱穿不暖了!”

“不会太远的,那位贵人告诉我,只要心中的火不灭,就会等到那一天的。那些瞧不起我们的,将我们踩在脚下的,不许我们吃饱的,都会被我们的火烧尽。”

她的殿下是位很厉害的贵人,她在富贵却逼仄的洛阳城中的阴暗处捡起遇到的雏鹰,亲手培养后让她们各自飞往自己的原野。

而她们都在等着凤阙燃起一把大火,一场整个大周都能看见的大火,转轮王会在大火中转生,成为她们的圣明君主。

“鹿偈!万将军召你去主帐议事!”

鹿偈迅速跳下台子,“来了!”

万无禁入京陈情之后被太后封为别将,看似太后疑心尽消,可别将负责率军与主帅都督别道傅翼而行,是将他和广阳王拆开了,太后还是防着那一句“王佐之才”。[注2]

鹿偈和万无禁曾经一路北上,有些交情,便跟着万无禁领的羽林军,从最底层的士兵做起,第一次对战就靠着数百被割下的叛军的耳朵,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不再被万无禁视为元煊的侍女。

她是北镇鲜卑族出身,又有公主府的背景,不管是被北乱的降户和中军的宗子军都得给几分颜面,又有带兵的能力,还能第一时间听得懂万将军的部署,短短几月站稳了脚跟不说,还让万无禁看在公主和自己的份上,准允了开辟了女兵队列,如今已征入五百多人。[3]

如今的鹿偈是率领一军的军主,虽然只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个从九品,却也算个军官,还有不断壮大的女兵队,麾下也有近两千人。

万无禁权限没有那么大,却也直白给出了承诺,下一次立功,定然上报,给她捞个五品校尉当一当。

鹿偈快步走向了主帐中,却见里头没有其他将军,有些疑惑。

“这个,是京中的来信。”万无禁指了指桌上,“殿下也真是放心地下我,直接就送给我了,叫我转交。”

鹿偈这回没有像往常一样按着军中职务行礼,直视万无禁道,“长公主送信自然是用自己人,难道您不是长公主的人吗?”

她这几个月在战场上历练下来,整个人像一头朝贡的豹子,眼睛也锐利惊人,像是万无禁一有不对,就要上报长公主,替主子除了不乖觉的人一般。

万无禁无奈扇着扇子,“哪儿的话,只是受宠若惊而已。”

毕竟天高皇帝远,太后皇帝和朝中人天天都在怀疑广阳王出征在外要谋反,冷不丁来了个这般放心他们的人,就是万无禁都有些不习惯。

更何况万无禁和元煊相处时间不算太长,还没完全摸透元煊的行事,这下是有些舒坦的,舒坦到就算鹿偈对他不满,他也快活地扇着自己掉了毛的麈尾扇,“我没看,你放心,等你看完我再找你说另一件事。”

鹿偈犹豫片刻,还是当着万无禁的面打开了书信,看到信中内容后先是皱眉,后舒展开来。

兰沉化名高深,已经到了肆州当了个普通城门小卒,信中殿下告知自己这事,也是为了让北地的势力彼此心里有个数。

既然来了,自然不可能只是当城门小卒,定州和肆州相距不远,殿下的心腹大患綦伯行就在肆州,兰沉此去定然是为了打入綦伯行内部,或者至少打入北边部落豪族之中。

除此以外,殿下还细细交代了些琐碎的事,诸如注意身体,如何在军中立足,如何培养自己的心腹等等,光这些教导就写了一大页,还将北地的豪族和京都贵族的联系网放在了后头。

最后交代了让自己不用急着回京,安心跟着广阳王和万无禁,最好能够用自己北镇军户的身份同样打入豪族内部。

这倒是不难,她虽然是普通军户,可挣上军功,总能有宴饮聚会之时。

女子的身份固然是在这里行走的障碍,男人们大多都有些瞧不上她,但也会是她联络各家贵女的利器,北地还保留着浓厚的部落遗风,母强子立是旧俗,女子也更为强硬自主。

各个贵女看她稀罕,她就当个稀罕物,撬开她们之间闭锁的大门,总会有跟她一起走上这条路的人,只要她能联络起来,协助稳定下北方豪族,将来殿下上位,北地自然是更好。

鹿偈打定了主意,小心收起信件,抬头看向万无禁,“不知将军还有什么事?”

万无禁点头,“还真有,我记得你说过,你是怀朔镇上的,贺宝荣曾是怀朔镇将,他们内乱后,鲜于文茂已被斩杀,势力被贺宝荣全盘接手,对方纠结十万众军士虎视眈眈,更不提肆州綦伯行招兵买马,幽州亦有民乱,如今广阳王已经绕路北上,以截断其北上之势,我们在这里,却依旧久攻不下。”

“我想,得从内里再探一探,我记得你总往流民里头打交道,你来挑几个军营里头如今瞧着还像流民的,或者机灵点,别一股子羽林军习气的,看看能不能混入左人城中。”

鹿偈认真听完,看着他扇尖儿指着的舆图,思量片刻,“我去。”

万无禁惊得拍扇而起,“你?”

“您不是说了,我是怀朔镇的人吗?”鹿偈笑了笑,眼底放出奇异的光,“我本来就是怀朔流民啊,投奔贺宝荣,怎么不合适?他们也不会想到,我这个女人,是羽林军吧?”

手中薄薄几张纸被她捏得越发紧,她的心脏嗡鸣澎勃,那把火越燃越烈,噼啪作响,搏动的血液涌上四肢。

鹿偈知道,是时候了。

她的父母,只是最普通不过的怀朔军户。

她记得贺宝荣的马蹄,扬得高高的,扬得比阿爷还高,踏在地上像是能碎裂石板一般。

马蹄上沾染着鲜血。

那是阿娘跌倒的血,也或许是别的不起眼的熟人的血。

她只记得那只马蹄和掠过的马腹。

从前贺宝荣对她来说很高,高到她看不清脸。

————

注:家家,鲜卑语中的母亲,《北齐书》“绰兄弟皆呼父为兄兄,嫡母为家家,乳母为姊姊,妇为妹妹”

《北周六典》“与主帅都督别道傅翼而行之”

宗子军,元氏的宗族子弟,北魏一军大约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