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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元煊还是煊太子。

武泰二年秋,煊太子平乱回宫,军功未表,奉诏在太极殿外等候,却迟迟未被宣召,入夜,北宫之内綦嫔诞下皇子,帝喜不自胜,太子保母行迹鬼祟,被綦嫔之仆捉于永巷之中。

翌日,太子服缁,跪于太极殿外,自请落发出家。

当日午后,东宫上下全部仆从被杖杀。

后朝臣皆知,陛下少年登基,深恐王宗谋国、同姓自立,太后为稳定朝局,谎将陛下第一个孩子称作皇子,即立为太子,如今朝局稳定,真皇子诞生,太后遂替其正身。

元煊平过宗室叛乱,但她从未得到过军功。

五年后,顺阳长公主巡矿平乱回京,未得表彰,唯门下两幕僚为皇帝特许入太府,另有高阳王全盘接手督办火药事宜。

谁都知道长公主明着谢恩,暗指皇上卸磨杀驴。

为何不能入太极殿,是因为当年皇帝指着元煊,说出以女充男,扰了太极殿中的天子气,是以大周国运夭折。

只差没说元煊不配延盛之字了。

这被所有人藏着不敢提的旧事实际历历在目,皇帝咬着牙根,扫了一眼周遭的人,“既然谢恩,何必如此大张旗鼓,都叫这群胆儿小的黄门误会了,罢了,你们都退下,顺阳,咱们许久没有一处说话,我本来也正要寻你。”

中书舍人贴着边儿溜走了。

元煊直起身,看着皇帝,“阿爷寻我?何事?”

“本想着,你看中的人,自然错不了,所以才放心用了,如今你刚从外回来,劳苦功高,只是安家出事,平原王也没了,你也要守孝,我明面上不好赏你……”

元煊微微抬眉,“阿爷忘了,太后已下了明令,叫我与穆望离婚了,我堂堂皇室公主,何故为平原王守孝?”

“想来这几日祖母有恙卧病在床,阿爷不曾去看祖母,这才不知晓,我也正要禀告阿爷,待平原王下葬后,祖母便会下诏。”

皇帝瞪大了眼睛,这回是实打实的意外,“这是为什么?你和穆望又不似兰陵公主与她驸马,落到那等血淋淋的地步,平日里也还算和睦,还是,你觉得我给你选的这个驸马不好?”

元煊垂眸,“正是皇上选的太好,妾才不敢耽误驸马,皇上不是曾听綦嫔说过,穆望倾心一女子?曾为那女子,与我当街斗殴,皇上是忘了?此次离婚,也是为了此次安家起事,平原王惨死于奚刺史手中,奚家是宗亲,我与穆望就此义绝反倒能告慰平原王在地之灵,不是吗?”

她字字句句夹枪带棒,噎得皇帝一时竟找不到理由反驳。

所谓义绝,指夫妻任何一方,对另一方的亲属有殴、杀等情事者。

即便奚安邦是宗亲,那和元煊的关系也远了去了,洛阳勋贵里随便揪两个人都是姻亲。

理比洛水都歪。

皇帝胸口起伏,只觉得这个在太后面前伏低做小的女儿,如今居然也对着自己张狂起来,“你这是,怨怼朕?你是朕第一个孩子!朕曾经对你寄予厚望!就算你后来正身,朕也封了你长公主,给了你多少田地,穆望也是朕精挑细选的好儿郎,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来打朕的脸!顶朕的话!你还想要干什么?还想要什么?!”

“我的确曾是阿爷的长子!”元煊站在檐下,阴影挡了她的正脸,眼前飞舞着阳尘,她看到了皇帝勃然的怒意,忍不住问道,“可阿爷!我,又有哪里对不起您?对不起元氏?对不起大周?”

“我的马蹄踏过大周万里的路,我的剑只指向大周的敌人!我哪里没有为大周着想过?可您从未承认过我所做的一切,如今您连问都不问,就将我已经要做完的事夺走,给一个完全不知道怎么做的人督办,我只想为大周为元氏尽忠,为阿爷祖母尽孝!我又有什么错!”

“您告诉我,身为您的女儿的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要的是皇帝的嘉奖吗?阿爷!”

皇帝睁大眼睛,眼前的元煊站在太极殿中心,站在洛阳皇城的中线正中,身影高挑,遮蔽了天上那轮太阳,光线在她背后绽开,刺目无比。

他只觉得几乎被扎透了眼睛,“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这一生,从一开始就生错了!给我收起你,不合身份的野心,大周的担子,轮不到你来挑!”

元煊点点头,笑了一声,再度举手,行礼间遮住了通红的眼眶,一滴水珠重重砸在了干燥的地上,很快洇出一片深色的圆圈,“妾,接旨。”

她转身要往下走,皇帝低头看着那地上的痕迹,忽然又喊住了元煊,“站着!你要去哪?”

“阿爷不信我无争夺之心,我自回佛寺静修便是!”

皇帝动摇片刻,皱眉冲身旁侍从喝道,“把中书舍人喊回来!”

中书舍人刚刚下了长阶,还没松一口气,就又被提溜了上来。

他心惊胆战,瑟瑟站在那两条龙侧边,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皇帝冷着脸开口,“给朕拟旨。”

“顺阳长公主,与驸马穆望,不和,无可为夫妇之理,特恩准二人离婚,消除穆望驸马之职,赐绢百匹,黄金百两,朕怜公主日后生活,遂赐,盐池、皇庄各一。”[注1]

中书舍人被这足以在春日冻死人的声音吓得一抖,下笔之时脑子一团糨糊。

皇上明显生了大气呢,怎么还……还下了个对长公主有好有坏的旨意?

元煊接旨后从容向下走去,却叫一旁的黄门侍郎想起从前事发那一日的情形。

朝臣们惊闻秘密,不约而同涌至太极殿外,上头煊太子跪在阶前,头磕得头破血流,下头外臣们群情激奋,骂声沸沸。

“荒唐!!当真荒唐!!”

“居然是女子!难怪优柔寡断,没有先祖遗风!”

“虚凰扮假凤,祸根由此生啊!!”

皇帝终于被太子跪得心软,发话让她回去,太子自丹墀缓缓而下,身上朱绶尚在,依旧是往日朝臣熟悉的少年储君模样,双眸凛然含光,乍一看仍是清隽温和,不见丝毫羞愧慌乱,只有睥睨众生的一眼。

朝臣们被那双利眼一扫,下意识噤了声。

废太子惯来是这般形容,可先前旁人盛赞的过人姿貌和谨厚性子,此刻成了她本是女子的论据,亦成了攻讦她的刺刀。

“果然如此”,“早发现不对”,“若是男子必定不会如此”之语低低地响起。

元煊每下一阶,那些话就像咔嚓咔嚓响着,是金秋的落叶,人踩着的声音本也不响,可独自行走时,这些枯叶被碾碎的声音,也显得刺耳聒噪起来。

没人记得她这双手数月之前还曾手持龙雀刀,平了幽州的叛乱,没人记得她曾经上交策论,被文人士子称颂,更没人记得,从前匍匐在她脚下高呼贤明的模样。

仿佛决疣溃痈的朝局竟都是她女扮男装成为太子的过错一般。

此刻元煊也走到了台阶之下,刘文君绕了个弯跟了上来,正琢磨要不要给元煊塞个帕子,冷不丁元煊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干干净净,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演也演够了,悄悄出城,带她们庆功去。”

刘文君垂首,“方才东阳公主着人来话。”

元煊眨了眨眼睛,“那就请姑姑一道去,那些脑满肠肥的宗王,该动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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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魏书,刘昶传》“无可为夫妇之理,请离婚,消除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