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人目击到那条巷子附近是否有停靠车辆，起码三条路可以抵达这个摄像点，前面的商业街上娱乐项目五花八门，后半夜也少不了疯玩的家伙开车来去。
很难缩小筛查车辆的范围。
摄像头记录到这辆车的时间是两点三十七分。
古玩店外面的摄像头被破坏是两点一刻，一刻钟的时间，将尸体运送到地方，固定立好，再回去开车离开。
时间有一点儿紧张，黎锡演示如何固定住尸体的时候花了得有十分钟，不过他太瘦了，撑一个140斤的尸体肯定勉强一些，尤其他们现在还无法确定尸体究竟是怎么过去那条很窄的小道的。
小于暂停下来，张尧看完手表琢磨了一阵儿，点头道：“再开。”
摄像头受到位置和角度的限制，只跟住了面包车的四个画面。
小于指了指大路上第三个红绿灯，缓缓将车停在了路边，无奈道：“头儿，这一块儿的摄像头不全，车从咱的方向来，到这儿就不知道前面往哪儿拐了。”
之前的路段有个摄像头捕捉到了车型和车牌，目前也正在搜查车辆信息和位置，但他们还没有收到回音。
天色愈发灰了，有细小的雪渣飘落到车窗玻璃上面。
张尧打开车门下车，走去了红绿灯的路口。
小于下了车，忍不住少女心望了望开始变大的雪花，搓着手跟上了队长。
张尧打量着眼前的几个方向，听到身后靠近的脚步声，问：“约会给推了吗？”
小于意外的“啊”了一声，看着张尧很有型的背影红着脸道，“工作没办法，已经推掉了。”
人行道的绿灯亮起，张尧迈步走上斑马线，声音冷清道：“等会儿我打车走，放你四个小时的假，别跟人乱说啊。”
小于心口暖暖的，想起男朋友失望的语气，咬咬牙没拒绝，跟在张尧身后大方地笑起来：“谢谢头儿！不过还是我去打车吧，您开车比较好。”
张尧被那个“您”字别扭了一下，强硬补了句“就照我说的办”，便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过了马路，再次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他正想着每条路后面的情况，和他一起走到马路这边的小于却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拖长尾音的“咦”了一声。
张尧跟着看向对方盯着的那片建筑，问道：“怎么了？”
小于摇摇头，又往前走了一小段，不远处的建筑露出一点点正脸，小于这才觉得熟悉起来，看向张尧报告道：“头儿，我对道路其实不太敏感，刚才没看出来。但是那边那栋银色的大楼北面，就是‘北厂工作室’的牌子。”
北厂工作室。
给黎锡提供“骨生花”思路的，徐北的个人工作室。
张尧眯了眯眼睛，看向小于道：“你开车走吧，我过去瞧瞧。”
小于摇头：“那不行，我还是和头儿一块儿过去吧。”
张尧拒绝地看她一眼，止住对方想跟上来的脚步，在飘落得逐渐密集的雪片里迈开长腿走了过去。
……
通过邮箱查证这个人的时候，张尧只是因为黎锡的关系恐怕他会有问题。
但是发现这人的工作室距离案发现场车程也就15分钟的时候，不相信巧合的张尧就默不作声地开始怀疑了。
于是他声带好奇地问：现实世界里，一个人是不是要濒临死亡，才会绝望的抓住这样的救命稻草呢？
徐北抚着腕上的手表，眼神里透出疑惑道：“……或许吧，这应该是心理学的东西……我对这方面就没有研究了。”
张尧耸了下肩膀，抬眼扫视了一下展柜的区域，随和地问道：“徐先生今天有工作？我看这里除了你，好像都没有别人了。”
徐北无奈地笑笑：“之前有客户送来一份成色很好的骨底，委托指定我尽快完成雕刻。我喜欢在清静的地方独自完成细节的雕琢。对了，张警官想看一看吗？”
张尧欣然表示了同意。
徐北侧过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带路去到他出来的工作间里，里面的陈设非常专业，工作的衣服挂在门后，工作台上立着一只犄角，旁边则是铺展开来的各种各样的刻刀，在冷光的映照下，刀刃寒凉锋利。
徐北双手压在工作台的一边，触手可及那些刀刃中的一把。
张尧慢慢走近他的作品，圆柱形的骨面上浮雕栩栩如生，云雾的花纹后面是一棵遒劲的青松，每一道分叉，每一根松针都清晰可见，而挨着树干而坐的，则是一位光头的和尚，双眼弯弯，笑容可掬。
“很漂亮。”张尧由衷称赞道。
徐北内敛地笑笑，态度谦虚道：“作品还未完工，让张警官见笑了。”
张尧无视掉他的客套，眼神清冷地从骨雕移到徐北身上，问：“不知道徐先生的作品，签名在哪里呢？”
搞创作的人大都会有签名的意识，倒不一定是具体的写下自己的名字，或许是某个特定的针脚，某个独树一帜的笔锋，甚至是将某些化学试剂悄悄加到作品的某个角落昭示不同。
——这是黎锡以前和他念叨过的。
而徐北这样的人，在张尧看来，他一定会非常注重自己的签名。
张尧略弯着腰站在作品前面，抬眼看人的时候目光尤显犀利，徐北却没有躲闪他的注视，反而从工作台上抓起一只刻刀，又伸手转了一下固定骨雕的底座，在树干根部的，盘叠交错的地方指了指：“张警官不一定看得出来，但这里确实有我的私人签名。”
张尧顺着他拿刻刀比划的地方低头去看，那处的根节雕工细密，似乎是有什么隐蔽的图案，但他确实看不出具体的类似名字的记号。
徐北将手里捏着的刻刀摆回原本的位置，声音透着笑意道：“看来，张警官和黎锡的关系在以前是真的很好，大多数人都没办法把自己的所有话题同另一个人分享，毕竟总有那么一些爱好是两个人没有交集且不感兴趣的，勉强要谈到一处，往往也只会觉得无聊吧。”
张尧直起身，不认同地挑一下眉：“那也未必，还是得分人。”
“……也对。”徐北点点头，“他那个时候……放弃已经快要到手的学位转头去了国外重修法医，知道原因的，也就只有他信任的几个人而已。”
徐北说到这里，忽然诚恳地看向张尧柔声道：“现在你和他在同个地方工作，也该多照顾他一些才是。不过我想，张警官应该就是这么做的。”
张尧笔直着身形平静道：“不劳费心。时间不早了，我也就先不打扰徐先生的工作了。新的案子新闻上都有报道，如果徐先生有什么新的线索，可以直接跟我联系。”
说着，取一张名片放到台上，示意对方留步，独自走了出去。
灰沉的天色愈发暗了。
张尧离开“北厂工作室”，按下电梯时也打出了电话，段行才接起来，张尧便转身看着关上的电梯门道：“查一下，徐北近期有没有去过医院，为什么去。”
段行没反应过来，慢半拍的“啊”了一声。
张尧瞧着下降的电梯楼层，沉声吩咐道：“照我说的办。”
将话题拐到黎锡身上，反复示意自己他知晓黎锡以前的事情，也是黎锡信任的旧友之一。
或许他是真心诚意，但这也是很有意思的共情技巧，如果张尧不是刑侦方面的好手，确实很有可能认同对方的说辞。
而关于案子本身，头一桩掩埋尸体，第二桩却将尸体暴露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期待被人曝光，证明其心境有所转变，杀人这一行为本身所带来的控制力或许已经不够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将作品公之于众带来的掌控感。
而张尧适才和徐北交谈的过程中，起码有三次感觉到了对方企图掌控自己的欲望。
……云村、刘杨……骨生花……
雪愈发大了，张尧进去楼里这一会儿，再出来的时候地上的雪已经积了一厘米的厚度。
张尧去到路边拦了出租，想了想，报出了黎锡的地址。
下雪再加上堵车，出租行驶很慢，司机师傅一开始还找话说了几句，发现张尧不爱交流也就闭了嘴，载人到路口下车时，张尧倒是在付掉车费之后很官方地说了句“路滑注意行车安全”，便一个人“嘎吱”“嘎吱”地踩着白雪往里去了。
黎锡拍给他的几张照片明显就是在公寓外面，雪下得厚了，煤球踩出的爪印早就被埋了起来。
张尧在自己呼出的白气里看着公寓二楼的暖光，忽然想起了那条自己还没听的语音，手刚捏到兜里的手机，手机便有所感应似的亮了起来。
张尧没看到阳台有人，意外的接起电话，黎锡的声音迅速从听筒里传了出来：“你人在哪儿？”
张尧皱了下眉毛：“……我刚到你家楼下。”
黎锡那边静了几秒，又道：“你等着，我马上出来。”
电话挂断，张尧莫名其妙地收起手机，一分钟之后，黎锡裹了一件长款的羽绒服，脚上穿着棉拖鞋，出现在了公寓门口。
他个子高，在家穿的休闲裤盖不到脚踝，张尧瞧着他露在外面的清瘦的踝骨，不太高兴地抿着嘴角走近对方。
黎锡却似乎不是下来接他的，反而关了门，下了台阶，站到了张尧对面。
站定之后，黎锡便直视着张尧问：“你去见徐北了吗？”
听到这个名字，张尧眯了眯眼睛，带着交谈之后对那人的了然反问道：“他这么快就给你打电话了？说什么？说我突然出现在他办公的地方，他很意外吗？”
这便是痛快地给了肯定的答案了，黎锡深吸口气，又问：“你找到什么证据？他是你的嫌疑人吗？”
张尧歪了下头，回答仍很痛快：“我目前没有证据。”
黎锡咬了下牙根：“没有证据？没有证据你干嘛去盘问人家？你时间很多吗？”
张尧忍不住有点儿想笑，于是他嘴角带起一丝笑意：“黎老师，我必须要问问你，我在认真调查案件，有什么不能盘问他的吗？”
黎锡知道，这是张尧有些不耐烦不准备和他好好说话了。
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是哪里有什么问题让你觉得可疑了。他之所以会提供那些神话给我，是因为我先找了他好不好？是我觉得在尸体骨头上钻洞植花的仪式感可能有什么传说依据，然后才想起来去联系他的。你就算觉得他可能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问过我一声吧？为什么要背着我去调查和我有关的人呢？”
张尧舔了舔牙根，点头道：“我去调查第二起抛尸案现场周围的情况时，发现徐北先生的工作室就在车程十五分钟左右的广开大厦里。我在交谈过程中，怀疑他有言辞引导的倾向。目前就这么多，这个回答可以吗？”
“还有，”张尧逼近一步问道，“你确定他提供线索给你，是因为你先找了他吗？你肯定他在我拜访之后打电话给你，只是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吗？”
黎锡不敢置信地瞪起眼睛：“你这是什么逻辑啊？”
“警察的逻辑。”张尧平静地往后退了一点儿，微笑着续道，“或者是办案的直觉吧，就算是再熟悉的人，也可能做出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情，我说的不对吗？”
黎锡下意识地联想起旧事，颤声问道：“你觉得我是在维护他？”
张尧摇摇头，垂下视线望着地面上自己靠近又退回的脚印道：“你没有维护谁。你只是不相信我罢了。”
离开前的不言声，离开后的不联系，回来后的不解释。
却可以满脸严肃的询问自己为什么要调查一个被他牵扯进来的旧相识。
归根到底都是不信任自己而已。
有雪花飘落到睫毛上，一瞬寒凉，转瞬融化。
张尧眨一下眼睛，又往后退了几步，扬声道：“想祝你新年快乐的……新年快乐。另外，我建议你这两天不要和徐北单独见面。走了。”
不想叫车。
也不想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