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苏置办的院子虽小,但五脏俱全,堂屋、厢房、厨房厕房一应俱全,只是一个人住太冷清了,陈传笺用指头抹了下桌面,厚厚一层灰,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回来过,“你平日都睡倚红楼?”
“嗯,我爱热闹。”原苏大袖一挥,桌面立即锃亮如镜,“我记得有个火盆的,你等等。”原苏说着话,撅了屁股在柜子底下捞个不停,陈传笺挤兑他,“你不是个神仙吗?变个火盆出来不可以吗?”
原苏费了好大劲也没找到火盆,只得打了个口哨,过了不久就有四只狐狸抬了个全新的火盆进来,一边烟雾缭绕地生着火,一边道:“仙法可不能乱用,本君不想为了区区火盆遭天谴。”
然而,烧了一迭草纸,火盆还是没生起来。
陈传笺被熏得涕泪直流,辣着眼睛道:“也不知你是怎么过日子的,火盆都是生好了拿进屋来,你倒好……”
原苏扔了草纸,叹一声,“人在这世上活着也是门本事——”话落,门扇大开,一阵冷风涌来,刮散了一屋烟雾,火盆中倒是火苗簇簇,再一眨眼,门窗又关上了,室内暖意融融。
陈传笺嗤之以鼻,“这种小事下次就不劳上仙动手了,下次还是我来,上仙的本事应该施展在更合宜的地方——”
原苏摆摆手,“少来这套,有事说事。”
“你还记得给了我点狐狸尿么?”
“你不是嫌臊气丢了吗?”
“你给的东西我哪能丢,今天早上用了,你索性帮我找一找这个人。”
“这人什么来路?”
“应该是道门中人,我想确认跟程锡圭见面的到底是不是凌云子,看着像,但是我不敢断定。”
“我这债,到底是要还到什么时候,一个堂堂神仙,被你支使……”原苏说着话,还是拍了拍身边的那只白狐,白狐得令而出,陈传笺这才觉得松了口气,瘫在桌上,道:“其实,你生不生火盆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为什么?”
“我丢了一魂一魄在天南之岛。”
原苏一时默然,许久方道,“你倒是装得跟没事人似得。”
“毕竟我也疼过,疼不疼得装的出来,何况,这事也是我自愿的,不想让人觉得欠了我。”
“是怕周霜知道吧。”
原苏拢住陈传笺的手,冰冷的,不过一瞬,陈传笺将手抽了回来,笑道:“你不要这样,我自己做的决定,自己可以承受,犯不上让你或者是我师兄为我揪心。”
“丢在天南之岛哪了?我得空去帮你寻一寻。”
“不知道,也许被噬吃了吧,你也别费那个劲了。”陈传笺耸耸肩,略带萧瑟地道:“过些日子周霜要再娶了,我大概就会成真真正正丢了魂的人了。”
“我听说了,他再娶了,你怎么办?”
“当小厮吧。“
“总不能当一辈子小厮,他日他当了皇帝,你难道要跟着去当太监不成?或者,你还想当个皇后娘娘?”
“那种地方,我是待不住的。”想起那天夜里,那些心有不甘不肯离开的鬼们,在森森皇气的压迫下,无声而呆滞地飘荡着,那样死气沉沉,人鬼不分的地界,容不下太耀眼的阳光。
“以后呢,什么打算?”
“离开这里吧,毕竟不喜欢风风雨雨——”陈传笺托腮道,“扬州是个好地方,只是不知道有没有鬼怪给我糊口。”
原苏伸出手来,掐了掐陈传笺的脸,“傻子,要是在周霜那被欺负了,记得来找我。”
“嗯。”陈传笺说着话,觉得眼皮一沉,她竭力地望向原苏,“你——”
“睡个好觉吧,眼眶黑得像墨点子。”话音未绝,陈传笺就一头栽在了桌上,原苏长身而起,刚碰到陈传笺又收回了手,只是解开了自己身上的薄袍盖在了她的身上,而后关门而去。
……
金长天听了周霜的话,答应了赴约平靖侯府,到了正日子起来拾掇了许久,带着精心挑选的礼物,乘轿来到了平靖侯府,侯府的管家早就候着,穿了一身簇新衣服,带着满脸刻意地笑意为金长天掀了帘子,殷勤地伺候他下轿,引路到花厅就见一人来回地踱步走着。
苍云紫袍,仪表堂堂,正是平靖侯。
金长天在心底暗笑,没想到平靖侯就算上了年纪,也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侯爷,金大人到了。”管家上前一步通报,平靖侯早就看到了金长天,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爽朗笑道,“早就听闻京中孟尝,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气度不凡。”
“万万不敢当此谬赞。”金长天退了一步,显然是被平靖侯的热情吓到,仿佛自己便是他未来的贤婿一般,熟络得如同自家人。
“哪里话,本侯常不在外行走,今日金大人能来,本侯府上也是大大有光——”说着话就挽住了金长天的手,将人拉进了花厅。
金长天四下一扫,花厅布置得还算雅致,靠墙处放了一扇超大的仕女屏风,镂空底色下光影闪烁,大概那位侯府千金正坐在屏风后头洗耳恭听,而花厅正中摆着一张白玉桌面的大圆桌,桌上有荤有素,各色佳肴搭配得当。
不品茶,不寒暄,当真是直入主题。
金长天长袖善舞,常出入权贵之家,擅听弦外之音,乍见此君如此浩荡,不禁内心忐忑,难以镇定自处,对着一桌子汤汤水水,讪讪道:“真是累侯爷破费——”
“不会不会,你好歹是我那贤婿的知己……”
金长天立场坚定,对此话听得刺耳,正色道:“下官能够得世子引为知交,实乃三生有幸,但萤火末光万万不敢与世子相提并论,知己二字望侯爷万勿再提,何况虽然聘礼已下,到底还未拜堂过门,侯爷这话未免有些唐突。”
“好好——”平靖侯将金长天按在坐上,管家察言观色,立即斟酒,平靖侯抬了抬手,道:“不忙,取本侯的玉杯来——”
早有人备下了,话音一落就呈递上来,杯子用水头极佳的白玉打磨而成,通透得没有一丝杂绿,金长天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然眼力不凡,只消一睇就断定这一对玉杯能换一座宅子,不由在心中喟叹平靖侯之奢靡。
“今日请金老爷用此杯,是因为本侯得了好酒——”管家这才将酒斟上,金长天不禁在心底暗笑,周霜有万般理由看不上平靖侯,但在讲究上,却是棋逢对手。
“金老爷大概不知道,在余杭有处村庄叫桑陌,其中有户人家姓张,延绵数代,子孙擅断症制药,其长子酷爱饮酒,添加药材三十余味,且自创散曲,先入药曲,再入散曲,再投入红曲,控温控湿,方成佳酿,起名沉缸。”
金长天注目凝视,色如琥珀醇厚,又似湛露闪耀,浓香乘风而起,果真是味厚醇酎。
“请——”平靖侯先饮为敬,金长天细细一尝,叹道:“此杯中佳物,仅在周兄府中品过一次。”
“哦?”平靖侯挑眉,看来金长天也是个爽快人,迅速地就将周霜拉入了话题中心,既然省得自己兜圈子,平靖侯索性直言,“此酒寻常人家万不可得,不想世子府中竟有此物。”
“那倒不是。”金长天放下酒杯道:“世子素来讲究,府中之酒虽然与此酒不尽相同,但都是侯某生平仅见之好酒。”
说是好酒,实际上是沾了陈传笺的光。
周霜素来爱饮茶而不嗜酒,但破天荒选一花船夜游湖上,请了金长天饮酒。是夜,金长天登船道:“周兄真是好雅兴,是有什么好事吗?”
周霜神色寡淡地道:“教某人喝酒,免得被一坛子酸臭的女儿红拐走。”
金长天顿时背上一凉,想起不多日前陈传笺与原苏在院子里喝得酣畅淋漓,不自觉去看陈传笺,只见她撩了下眼皮,颇为嫌弃地道:“喝酒不在于酒,在于心境,在于和什么人喝。”
“难道你我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周霜冷道。
“是是是,你说是就是——”陈传笺对金长天一伸手,“金老爷请。”
金长天咽了下口水,自觉这顿酒,怕不会那么好喝,搞不好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
周霜的船是新改的,一艘木船,用柏油浸泡的木槽做了曲水流觞在脚边,只是流的不是酒,而是莲花,因为莲花味道淡,不能离远了,还需趁着荷塘水汽,才有淡淡的出尘幽香,令人心旷神怡。
“我这一壶是状元红,比女儿红还珍贵些,有些人一辈子高中不了,这酒便要藏一辈子。”周霜说着话,抬手将酒斟入瓷杯,不等举杯,陈传笺就先是闻了闻,道:“此酒闻着比寻常酒醇厚。”
“寻常状元红起出之时不过三分,需搀新酒而品,我这酒却不是,搀的也是老酒。”
“哦?这是为何?”金长天好奇道。
“此人家兄弟二人相差十岁,哥哥久考不中,在京郊吊了颈子,弟弟中了进士,起酒时将哥哥的酒混入其中,成了两瓶,一瓶庆祝弟弟高中,一瓶埋在了哥哥坟前。”
“所以——”陈传笺品了一口道:“这是送给死去哥哥的酒?”
倏然,金长天觉得杯中佳酿难以下咽。
“后来弟弟卷入党争,家门破败,我途中路过此地,高价收得,一放又是许多年。”
金长天一阵唏嘘,在半寒月色下,正欲吟诗一首以抒心怀,却听陈传笺语调活泼地道:“喝酒就喝酒,还要找这么些故事。”
金长天翻了个白眼,“你——”
陈传笺道:“酒是好酒,故事也很悲伤,但这故事并不会为这酒增加几分香醇,就如同我们偷李铁匠女儿的酒,难道真的是因为他女儿长得丑所以酒就好喝了吗?”说着话,她对着荷花指指点点,“荷花现在不是开的最盛的时候,所以就算放在脚边也没什么味道,而且饮酒最怕的就是这淡淡一点幽香,当正品陈酿浓香时,忽然就有了这么一点格格不入的香味,这才是破坏心境——”陈传笺拍拍周霜的肩,“一看你便是不常喝酒,下次我请你喝,喝关外烈酒,放船在峻岭阔江之间,听风声如涛,看银月如钩,再谈上一两桩人间快意之事,只怕这浅浅一壶却不够喝。”
周霜听着,待陈传笺话落,一把抄起酒壶,从船中扔了出去,陈传笺哎呦一声,“发脾气也别扔酒啊,酒真是好酒。”周霜不搭理她,一扬手,又把陈传笺的酒杯丢了出去,金长天见他来的凶猛,抬起头一扬脖子把剩下的酒喝完了,截留了个酒杯道:“周兄不要置气,这酒杯可是古瓷,丢了可惜——”
周霜却不去理他,只对陈传笺淡淡道:“你可要记住你说的话,若日后不与我放舟江上,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践了你的诺——”
“说会子闲话也这么当真?”
“当真。”
只可惜呐,金长天又饮了一杯平靖侯的酒,深深地怀念起被扔在湖中心的状元红。
“那位陈法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和世子如何相逢?”平靖侯夹了一筷子菜,问道。
其实这话,他本不想问,但拗不过自家女儿,一个死了的妻子,又有什么可在意的?纵然坊间说周霜与陈传笺爱的死去活来,但也终究是个死人,男人嘛,三妻四妾多了,久而久之也就忘了,也不知白洛跟死人较个什么劲。
屏风后,峨眉微蹙的白洛忽然绷紧了身体,在此之前她已经在心中骂了无数个蠢蛋,自家父亲东拉西扯,竟然饭过三巡才进入正题。
死人不可怕?呵,周霜二十余年唯一动心的女子,就算死了,想必也在他心中有一席之地。
白洛握紧了拳,周霜这样的人,动心太难,想要得到他,就先要成为那法师的影子,成为第二个陈法师,让周霜觉得,他和她并不陌生,她是代替陈法师来爱他的。
唯有此,无二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