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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第三个男人,1993年上海普陀新桥头“12·5”特大凶杀案

1993年12月5日,星期日。

施琼慵懒地奶着儿子,沐浴在冬日煦暖的阳光中。

她是个娇小、美丽的女人。一双不大的杏眼,流动着温柔、清澈的波光,鼻子秀挺,红唇若血,一笑便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由于分娩不久,她的身体微微发福,又平添了几分迷人风韵。两年前,她随丈夫和大多数做着黄金梦的外来工一样,从家乡四川巴塘懵懵懂懂踏上大上海的土地,从此便在都市西北角、这个称作新桥头的棚户区扎下了根。丈夫天不亮就卖菜去了。眼下,家里就剩下她、3岁的女儿和一个才出世7天的儿子。

漂亮女人在感情上总有比一般人更为丰富的经历与感慨,沧桑也好,甜蜜也罢,尽管一切早已离她远去,但空闲下来的时候,她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打开记忆阀门,沉浸到如梦如烟般的前尘往事中去……

窗外几只鸽子欢快地唱着歌;儿子心满意足睡着了;女儿围着一堆破旧的玩具,依然爱不释手;施琼被自己的故事所打动,眼角竟泛起一片湿润,此刻,她很想打个盹。

一切都是美好的、平静的,犹如一场恶仗来临前特有的寂静与温馨。可是,谁又能预见和悟出,一幕惨剧已在这表面的宁静之中孕育分娩了。

一个穿深色衣裤的男人大踏步朝这间小屋走来……

普陀公安分局刑侦队的值班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喂,公安局吗?新桥头发生凶杀案,母子三人倒在了血泊中……”

探长范文撂下刚端上手的饭,急速率员赶赴现场。此时,石泉路派出所和真如派出所干警已领先一步赶到。而正在家中休息的吴培根局助、刑警队队长卞长忠、陈锡源也匆匆换上制服,向现场赶来。

尸体是傍晚回到家的丈夫发现的。死者施琼,四川巴塘人,被利器击中头颈,头南脚北倒毙于地。她的一双儿女奄奄一息,已被送往医院抢救。根据尸检,死者的被害时间是早晨7时至9时之间。从死者手指甲中发现沾有Ab型血迹的软组织,而死者本人血型为o型,估计是与凶手搏斗时所致。

由于抢救被害人和充满好奇心邻居的频繁出入,现场没留下其他有价值的痕迹。

干警们个个双眉紧蹙,显然,他们遇到的是最为棘手的“三不像”案子。

谋财害命?不像。屋里除了一床、一桌和几张小板凳,别无他物。母子三人衣着俭朴,甚至称得上破旧。据死者丈夫称,家中仅有的200元存款依然完好地躺在破棉絮底下。

见色起意?不像。被害人分娩刚刚7天,附近人人皆知。何况死者衣服整洁,尸检也未发现受污辱痕迹。

泄仇报复?也不像。死者生前深居简出、沉静寡言,与世无争,与人无怨,谁会和这样的人过不去?

普陀公安分局面临严峻的挑战。

施琼的儿子经过医务人员全力抢救,脱离危险。可怜的小家伙来到人世刚刚七天,便与生母诀别了。他咿咿呀呀地哭着,似有无限冤屈。唯一的见证人,施琼年仅3岁的女儿情形不妙。由于咽喉管遭受致命一刀,小女孩整天昏迷不醒。12月6日凌晨,她突然睁开眼睛,望望身旁彻夜陪伴的警察叔叔,好像明白了什么,费力吐出“客客”两字,便又沉睡过去。两天后,女孩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12月6日下午,侦查员在对周围群众访问中发现一条线索:12月5日上午9时许,有人曾见到一个将衣领竖起的陌生男子出现在施琼家后门口。由于衣领较高,没看清他的脸。

竖衣领?若干年前,当日本电影《追捕》在我国上映后,高仓健那冷峻的目光与高高竖起的风衣领子便成了许多男子仿效的目标。然而,12月5日这天阳光灿烂,没有一丝风,是没必要用竖风衣领来御寒的。那陌生男子为何偏偏在死者遇害这段时间出现在现场?还竖起衣领不让人看清他的脸?他是否就是女孩所谓的“客客”?

经询问死者丈夫大宋,客客者,客人也,四川方言。既是客人,就应是熟人。

范文问:“你家常有哪些人来串门?”

“很少的,娃他娘不喜欢跟人交往。哦,前阵子我舅子常来,带一帮小兄弟让他姐弄些好吃的。”

大宋表情木然道。他属于那种五短身材的人,厚厚的嘴唇显示出农民特有的憨态。对于妻子的猝死,他好像无动于衷,不知是伤心得已经麻木,还是另有蹊跷。

死者胞弟的情况很快被查明。他叫施俊,20岁,在嘉定某建筑工地打零工。两星期前,施俊因结伙偷盗自行车被嘉定公安分局拘留。

闻听姐姐死讯,他一下子从凳子上蹦了起来:“一定是那帮家伙干的!请政府宽大我,让我戴罪立功将他们抓来,为姐姐报仇!”

“他们是谁?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们杀了你姐姐?”

“他们就是和我一起偷自行车的弟兄,我们曾喝鸡血盟誓,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否则诛灭九族。我是头一个被抓进来的,一定是他们认为我主动检举揭发,就去杀了我姐呀。”施俊痛苦地用双手蒙住眼睛。

范文率队友曹卫国、王国振踏上追踪调查施俊盗车团伙的行程,谁知竟一无所获。

就在这当口,石泉路派出所那边倒跳出了一个可疑对象……

疑点事情源于一次清查中偶然发现的“三角关系”。

那天深夜,石泉路派出所结合“12.5”案件,对辖区内外来人口集聚地开展突击清查。当查到一浙江卖菜女借居的小屋时,干警们惊讶地瞪大了眼——年轻的卖菜女正与一中年男子在一个被窝里鬼混。那男子是大宋!

妻子尸骨未寒,他居然在外寻花问柳,莫非是他自己喜新厌旧、谋害妻子?怪不得,施琼死后,他反应冷漠,似乎对这种结局期待已久。

尤为可疑的是,大宋平时中午天天回家吃饭,偏偏12月5日这天,他中午没回家,说是到西站货场拾柴去了,但货场守门老头说,大宋没来过!是巧合,还是诡辩?

当夜,民警即对大宋留置审查。

“别问了,是我杀了那女人,我天天都想杀死她!”大宋声嘶力竭地吼道,粗短的脖子胀得通红。“那女人,娶了她5年,娃也生过两个,可脸一天到晚死板着,给谁戴孝哪,她的心思从没在我身上转过。我跟浙江妹子相好,她没她俊,也没她妖,但人家是活生生的人,我要的是人,不是活尸!那种活死人,死了倒干净!”

“那你说说你是怎样杀死你妻子的?”

“12月5日早晨,我假装……”

大宋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他说得越起劲、越精彩,范文的心就越往下沉,这与现场勘查根本牛头不对马嘴!既然已经承认杀妻,为何还要这般胡诌?

“大宋,你好好听着,你所谓的交代全是一派胡言!你到底干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我们也清楚,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

年轻气盛的范文猛地拍案而起。眼前这个貌似猥琐的男子已拖了他们整整两天两夜,民警根据他的交代,挖地三尺,寻找作案工具,结果却似泥牛入海——一无踪影。

范文果断结束了审讯。

这个大宋古里古怪的,既未发作义愤急于表白,也没忐忑不安疑神疑鬼,莫非他不是真凶?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他为什么连两个孩子都不放过?

范文再次提审大宋。

“同志,我错咧。那女人不是我杀的,那天我与浙江妹子上南翔玩去呢,我寻思着,那女人早晚都是死,你们又怀疑上我了,不如我顶下来。可昨晚我听人说,那是死罪,我吓坏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范文苦笑着摇摇头,法盲!他问:“施琼对你没感情,是不是在外边也有了相好的?”

“这可说不准,不过这女人命不好,曾被人拐到湖北,后来又逃了回来,当时名声就臭啦。”

“这么说,施琼在你之前已结过婚?”范文精神一振。

“是的,这事说来话长。”大宋向范文讨了支烟。随之,他那阔大的嘴巴里吐出一缕缕青烟,也吐出一个辛酸的故事。

在四川巴塘县的小云村,施琼姑娘的容貌称得上出类拔萃,求亲的人几乎把门槛踏破。施姑娘谁也没看上。随着城乡开放,面对外面繁华的世界,她越来越不满足脚下这块贫瘠的土地。她决心到外边闯世界。这一日,村里来了个30岁左右的汉子,长着一脸络腮胡子,说是上海有家厂子要招打工妹。施琼和一群小姐妹嘻嘻哈哈去应征了。

“你、你,还有你留下,其他人回去吧。”汉子挑了施琼等几个长相俊美的姑娘。他声音低沉,一双小三角眼闪着捉摸不定的光。施琼喜出望外,庆幸自己的好运气。可她做梦都没想到,“络腮胡子”是个禽兽不如的人贩子。

他先糟蹋了施琼,而后开价2000元将她卖给了湖北农村一个满脸爬着麻皮的老光棍!

“麻脸”人丑却有心计,他规定施琼不仅要伺候好自己和一对极为凶悍的公婆,还要和小叔子一起下地,种责任田。她求生不能,求死无路。半年下来,一个原本水灵灵的姑娘面黄肌瘦,憔悴得走了形。

一天,趁小叔子不留神,她从棉花地里逃走了。可是,由于不熟悉地形,没跑出一里地便让婆家人逮了回来。

“打!看我不打断你的腿!2000元,这是我们一家的血汗钱哪,你这轻轻松松就想溜……”“麻脸”丈夫高举木棍大打出手,婆婆将她的脸打成一个血馒头。

“走,我还是要走的!”她在心底呐喊。

终于,她出逃成功,回到家乡,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施姑娘的身价一落千丈。那些过去围着她转的小伙子一下子躲得远远的,两个月后,她的父母好说歹说,给媒人送了不少礼,总算将女儿打发给了邻村的大宋。

“听施琼说,‘麻脸’为买她欠了一屁股债,若被他们抓回去,肯定会要了她的命。会不会是那家伙找上了门?”大宋期期艾艾地,露出一脸惶惑。

民工聚集点继大宋后,又出现第二个男人,这使原本复杂的案情变得愈加扑朔迷离。

从目前证据来看,那个“麻脸”丈夫不是没有作案可能,群众反映的衣领竖起的男人可能就是他,竖衣领是为了掩饰一脸麻皮!

于是,公安专线拨向湖北、四川,协查通报飞往城市、乡村。然而,得来的结果却令人失望。“麻脸”近年内未出过远门。施琼逃走后的第二年,他勒紧裤腰带,又买了个媳妇。那女人一连生下三个女娃,在当地立足生根了。

老问题再一次回到桌面上,网撒何方?犯罪分子到底属哪一类型的人?

一般群众对公安干警破案的认识,大多来自电影或电视剧个个身手不凡,料事如神,擒获蠢猪般的罪犯有如瓮中捉鳖,垂手可得。其实,生活,有生活的严肃真实——公安于警要在泱泱数百万人的大城市里,寻找一个无姓名、无住址、无具体体貌特征的“客客”,谈何容易?

一辆老掉牙的昌河警车从早到晚,全市各处外来人口聚集点进进出出,“有这么个男人,脸上有疤或者有伤,将衣领竖起来……”的话一天反反复复说上不知几十遍。

可调查结果呢?人人摇头。“不知道”、“没见过”……侦查员听得耳朵都快长出了茧子!他们四处奔波,搜寻蛛丝马迹,一天忙下来,晚上连脱鞋上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次,当范文在彭浦乡一四川民工集聚点排摸时,有个小青年想了想说:“这个像住在附近的邓先财,前些天我见他用纱布蒙着下巴,他说起过新桥头有熟人。”

范文闻言惊喜交加,连忙递了支烟给那青年,请他仔细回忆看到邓先财的情况。青年记忆力很强。他说是12月6日早晨碰到邓先财的,当时邓脸上包着纱布,衣领高高竖起,问到他脸上的伤,邓即露惊恐之色。回头再调查邓先财,此人也是四川巴塘人,两年前来沪,在真如西村附近租过房子。而据大宋称,他一家子刚抵沪时,租的房子就在真如,并且是十来个同乡共住的“大通铺”。可能就在那个时候,邓先财结识了施琼。

更值得推敲的是,施琼手指甲中留下的血迹是Ab型,邓先财恰巧也是Ab型。邓对其12月5日上午7时至9时的活动提供不出一个见证人。

倏地又跳出第三个男人,他是否就是凶手?

“我的脸是12月5日晚上与老婆打架时被她抓破的。”邓先财慢悠悠地说。

他五官清秀,显得十分精明,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坏。12月5日晚上?施琼被害于12月5日早晨,这么说又找错了对象?曹卫国和王国振交换了一个失望的眼神。范文也是举棋不定,但他不露声色。

当天下午,他悄悄找到了邓先财的老婆、一个极为高大、丰满的女人。邓妻一口咬定说:“脸是12月5日晚上我抓破的。邓先财不干活,却爱搓麻将,那天晚上又输光了,回到家我们吵了起来,后来我就把他的脸抓破了。”

“那晚邓先财什么时候到家的?”范文问。

“有11点了吧,我都睡了,又起来给他开的门。”邓妻装出认真回忆的样子。

“你把丈夫的脸都抓破了,一定吵得好凶喽?”

“可不!邓先财本来就是火爆性子,他使劲攥我头发,还摔碎了两只碗……”

这个女人在说谎!至少那天夜里他们夫妇没有发生激烈争吵。范文已从邻居那里了解过,12月5日晚,邓家安安静静的,不到10点就熄了灯。这一带都是用木板、铁皮搭建的临时房,平时说话嗓门大点,隔壁就听得清清楚楚,何况那么激烈的吵打!但是,捉奸捉双,捉贼要赃,证据在哪里?

范文陷入了沉思,手中的烟已烧到海绵头,他还未曾吸上一口。

“邓先财住在彭浦,施琼住在新桥头,假定邓是凶手,那他作案后回去要经过华池路、岚皋路桥……”范文在纸上画着,一个新的作战方案又在他脑中形成。

继续查,像用梳子梳头发似的查。

岚皋路桥堍一个擦自行车的人说:“邓先财,我和他老婆一个村的,他脸上的伤,12月5日早晨就有了。”

“你肯定没记错?”范文眼睛一亮。

“不会,那天是星期天,生意特别好。约摸9点钟光景,邓先财缩着脖子打这经过。我仔细一瞧,他脸上全是血,怪吓人的。问他,说是不小心摔的,就急匆匆走了。”

终于揪住了狐狸尾巴。然而,是日深夜,当公安干警全副武装,直扑邓先财住处时,他却脚底抹油——溜了。

刑侦队当即召开紧急会议,卞长忠队长亲自点将,由许可本、王金富、徐导星三同志明晨乘飞机直赴四川,在邓犯的火车赶到之前截住他!

一路劳顿。侦查员走下飞机,又挤上拥挤的长途汽车,在四川西部的山道上,开始了与邓先财的“赛跑”。

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满脸疲惫的邓先财刚刚踏出汽车站的大门,便被超前一步的上海警察逮住了。

邓犯落网后,没费多大口舌,就统统从“竹筒”里倒出了“豆”。

邓先财是在真如一间农舍的“大通铺”里认识施琼的。当时,他们都刚刚抵沪,人生地不熟,十来个四川人就合租了一间房。大家出门在外,每天吃喝睡在一屋,一些应有的回避和讲究,在那样的环境里就谈不上了。

渐渐地,邓先财对其中长相出众的施琼有了点特别的意思。他本来就是个不安分的人,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当白天大通铺只剩下施琼一人时,他常常会心怀鬼胎地溜进来,陪她解闷,由此而发生了性关系。

没多久,大宋卖菜有了点积蓄,便带着施琼去新桥头另辟“根据地”。而邓先财也随父亲到彭浦乡另起炉灶。

时光如水,一晃一年多过去了。1993年秋天,邓先财到新桥头找老乡,无意中发现施琼也住在这里,往日的那份情愫又蠢蠢欲动了。施琼冷冷而又坚决地回绝了他。尽管她不爱自己的丈夫,但对眼前这个男人同样没有任何感情好言。当初,他们碰巧住在一起,一样的单调与贫乏,便自然而然发生了那种事。现在,要刻意瞒着丈夫去做,她觉得这是一种犯罪。

“可我是真心喜欢你呀。”邓先财提着一篓干瘪的水果,万般乞求。

12月4日,他赌了整整一宿,输光了口袋里所有的钱。5日清晨,他吃了碗咸菜面,似乎清醒了些。鬼使神差般,他又想到了施琼,便大踏步奔新桥头而来。

“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借我200元钱。”他开门见山。

“钱,都由孩子他爸管着。”施琼头也没抬。

“你,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他气急败坏地咒骂着,仿佛输钱、找不到工作……所有的一切都是施琼造成的。

“滚,你给我滚出去!”施琼柳眉倒竖,直指大门。

好啊,你倒翻脸不认人了,邓先财没有丝毫犹豫,操起桌上一把大剪刀,朝施琼的脖子狠狠扎去……

施琼没有任何防备。她只是本能地朝邓先财的脸抓了一把,她的指甲好细、好长。然后,她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此时的邓先财已经丧心病狂,他转过身又将魔爪伸向两个无辜的幼儿……

1994年,邓先财被判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