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方闭着眼,听着耳边两个孩子叽叽喳喳。
有点耳熟,有点吵。
“把他眼皮扒拉开!”细雨语气里带点兴奋,“我听说,人要是醒着,眼皮子一扒开,眼珠子就会乱动!”
“真的假的?”虎子半信半疑,“那要是他还没醒呢?”
细雨蹲在旁边,瞄了一眼趴着的人,张嘴就来。
“当然是真的!人要是没醒,他的眼皮子就跟粘上了一样,紧紧闭在一起,你根本扒拉不开!”
虎子有点不情愿。
这个男人身上太臭了,虽然说进到屋里后,他觉得男人身上的臭味小了很多,可......可他心里还是很膈应。
可细雨出歪主意,非要他扒拉开男人眼皮,确定男人到底醒没醒......虎子怀疑这家伙想坑他。
想知道醒没醒,法子多得是,为什么非要他上手扒拉眼皮?
见虎子不动,细雨催促,“快点,别磨叽!大将军都是杀伐果断的人物,你不会是怕了吗?或是说,你想赖账?”
“谁想赖账了?”虎子受不得激,心一横,伸出手。
“不就是扒个眼皮?扒就扒!”
随着这三个字,陈方感觉到,一只手碰到了他的脸。
几根手指头,在掀他眼皮。
陈方心里一紧,紧紧闭着眼。
那只手在脸上扒拉两下,收了回去,“看来人还没醒,眼皮扒拉不开。”
“噗——”
正端起茶碗,刚喝了一口的玄卿,口中的茶水尽数喷出。
若非他转头转得快,薛平安就要遭殃。
薛五心有余悸地挡在三公子身前,“玄先生,你可还好?”
玄卿咳得,惊天动地。
“还,还好!”
哪里来的傻小子,还真信了小道士的胡扯八道!
他边咳,手指着虎子,“蠢小子,她坑你呢,还没反应过来?”
坑他?
虎子瞪着细雨,“你坑我?”
细雨捂着肚子,乐得“嘎嘎嘎”,一旁的大白也伸着脖子“嘎嘎嘎”,人鹅二重奏,热闹得很。
“你坑我!”
虎子这下确认了,气得站起身,一不小心踩到了陈方的手。
十指连心,陈方疼得一声闷哼。
细雨听个正着。
“哎哟,醒了!”她笑嘻嘻的拍拍虎子的肩,“人是你踩醒的,给你记一功!”
虎子:......
还能这样算?
“记什么功?”
细雨不过随口一说,孰料有人较真。
她一时卡了壳,“什么功?呃......”
旁观的薛五,忙替小道长解围,“记一功就是记一功,有功当赏,有过必罚!现在你立了一功,你想要什么当作奖赏?”
虎子眼一亮,环视屋里众人,“我想要什么都行吗?”
苗妩微笑点头,“对,想要什么都行。”
玄卿懒洋洋地瘫在椅上,“行!就算你想要天上的云,也行!”
薛平安微微颔首,“都行,你想要什么?”
薛五亦点头,“都行!”
“不行!”细雨很警惕,她抱紧大白,“你不能要大白,也不许要小纸!”
虎子翻了个白眼。
那只凶鹅,也就细雨当成宝,他才不稀罕。
个头那么大,吃得一定很多,他可没空天天割青草。
至于小纸人......小小一张薄薄的纸片,裁剪成个小纸人的形状,就能跳能跑能说话,确实有点意思。
但再有意思,他也没想过要这个小纸人。
他娘会害怕是其一。
其二,他看得出来,小纸人和大白鹅一样,是细雨的小伙伴。
他虎子,可不是抢朋友小伙伴的人!
细雨把他看成什么人了?
哼!
虎子目光灼灼,仰着脑袋看向薛五,“薛五叔,你收我当徒弟,我拜你当师父,行不行?”
薛五失笑,“你这孩子,还真是执着。”
他蹲下,认真地和虎子对视。
“其实,你不必非要拜我为师,”薛五放柔声音,“我曾答应过会指点你,这句话不是虚言。”
“可你若是想拜我为师,”他摇摇头,“那就不一样了。”
“我们迟早会离开!你若拜了我当师父,我们离开时,你也要一同辞别父母,随我回并州去。”
薛五认真地看着虎子,“你可愿意?”
这话他昨晚问过一遍,隔了一夜,没想到又问了一遍。
昨晚这孩子听到要离开父母,就退缩了。
今日八九不离十,也是如此。
果然,听到要离开父母,去一个没听过的地方,虎子再次迟疑,“薛五叔,你们不走不行吗?”
薛五摸摸他的脑袋,“自然不行。”
虎子抿着唇,嘴巴撅了起来,“那,薛五叔,你说得那个并州,它到底在哪?”
薛五想了想,“离你们这里并不算太远,大概数百里的路程。”
数百里还不远?
虎子沮丧地垂下眼,“那么远......我,我爹不会同意的。”
他娘也一定会哭。
薛五拍拍他,知道这孩子已经放弃。
“无妨,我既然答应过会指点你,就一定会......等得了空,我教你几招杀敌致胜的招式!记住,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既然想练,就要坚持下去!不惧风霜雨雪,日日都须勤练不辍!”
“不得轻言放弃!”
“你可做得到?”
虎子眼里噙着泪花,点点头,“会,我会!”
细雨伸着脑袋,去瞧虎子。
觑见他眼里有泪,吃了一惊,“喂,你......”
话刚出口,苗妩弹出一道妖气,堵住了细雨的嘴。
小虎子正难过,小道士还是莫开口的好。
细雨气得抓住乳白色的妖气,揉成一团。
好过分!
为了不让她开口,苗姐姐竟然用妖气封她的嘴?
哼,这团妖气她不还了!
大白的妖气珠子吃完了,正好续上!
细雨光明正大,将苗妩的一缕妖气,收到如意百宝袋里。
苗妩摇摇头,正要开口,目光忽地一凝,看向地上那个男人。
细雨也察觉到不对。
地上的男人,在发抖?
陈方确实晕了。
后来,被那男人提溜起来不久,又醒了。
他一直装着还没醒。
被扒拉眼皮,他就紧紧闭着眼,企图蒙混过关。
谁能料到,眼皮紧紧闭上,反而是假的?
这帮子人,可真狡猾。
竟然还踩他的手?
陈方没忍住,闷哼一声,露了破绽,心里正慌时却听到了“并州”二字。
并州,并州......是有薛家军的那个并州吗?
陈方顿时心跳得如同响鼓,砰砰砰,砰砰砰。
身子也因为激动,微微颤抖。
那孩子,方才喊得什么?薛五叔......薛?
并州薛家军的薛?
陈方忍不住睁开眼,视线落在了薛五身上。
“你,你姓薛?”
“你是并州薛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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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山村。
傅羽起得晚了些。
他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迷迷糊糊中,感觉一直在做梦。
醒来时,梦的什么却全忘了。
只隐隐觉得,做得不是什么好梦。
醒来后,傅羽便一直坐在床边,面色阴沉,也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胃部隐隐作疼,他才站起身,出了房间。
三十多个逃兵,占据了前山村。
住的好说。
前山村到处是空屋,想住哪间住哪间,随意挑,随意选。
吃的不行。
傅羽不允许底下人单独开伙。
从背山村抢回来的食物,全都堆在了他住的这间院子里。
没人有意见。
也没人敢有意见。
偷袭了前山村,又屠杀了背山村后,逃兵们对傅羽是又敬又畏。
灶房里坐了不少人,聊得挺热闹。
傅羽一进来,说话声顿时一静。
“头,你坐这,这有空位!”
有人反应快,麻溜地端起碗,又拿了个杂粮窝头,站起身给傅羽让了个座。
傅羽阴着脸,走过去坐下。
灶房里被指派为伙夫的逃兵,殷勤地盛了一碗栗米粥,端了过来。
“傅头,今早熬的粥,趁热喝。”
他又走回去,切了一小碟咸菜,拌了香油芝麻,拿着四个烤得焦黄的杂粮窝头,端了过来。
“傅头,这咸菜不知谁家腌的,味道还挺好,配着粥喝正好。”
“这窝头,烤得火候正好,傅头尝尝?”
傅羽嗯了一声,端起碗,喝了一口粥。
粥熬得稀了点,不过热乎乎的,喝进胃里,让他隐隐作痛的胃舒服不少。
傅羽拿了个烤窝头,挟了咸菜,慢慢吃饭。
灶房里慢慢又有了说话声。
有人有眼色,主动让位。
自然有人没眼色,哪壶不开提哪壶。
另一张桌上,有人冒失开口,“傅头,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昨晚上没睡好?”
傅羽挟菜的动作一顿,“没有的事,吃你的饭!”
那人还在嘀咕,“没有?眼圈那么黑,一看就是没睡好嘛......哎哟,谁踩我?”
不知是谁,低低骂了一声,“傻子!”
那人不服气地站了起来,“谁,谁骂老子?有种站出来,老子不在你身上开十个八个血洞,老子跟你姓!”
傅羽啪地摔了筷子。
“坐下!”
他阴冷的视线,盯着还在骂骂咧咧的男人。
“在座的都是兄弟,你是谁老子?”
那男人对上他的眼神,瞬间怂了。
脖子一缩,讪讪地坐了下来。
傅羽听到,有人在小声骂那男人,“你傻呀?就你看出来了,旁人都不如你,都没看出来?傻不拉叽......”
那男人声音压得也很低。
“怎么了嘛,傅头那脸色看起来确实不太好,还不许我问问?”
“你问这干啥?我就问你,你问这干啥?”
“问问咋了?”那男人尤自不服气,“我看傅头那脸色,就是没睡好头疼!说不准一会儿他眼皮也得跳!”
众皆无语,包括傅羽。
傅羽揉了揉发胀的额头。
那人没眼色归没眼色,说得倒不错,他脑门确实一涨一涨地疼。
眼皮倒是没跳......揉额头的手掌蓦地一僵。
没跳才怪!
按着突然跳起来的眼皮,傅羽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重。
左眼跳财。
右眼跳灾。
他跳的,是右眼!
“陈方走了?”他突然开口,询问灶房里的十几位逃兵。
还真有知道的。
“走了,天没亮就走了。”
傅羽点点头。
难道,他右眼跳,是陈方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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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方跪在地上,神情瑟缩。
“......我,我说得都是实话!我,我真的不是什么山匪......”
细雨面色不爽。
这男的,一醒就喊冤,还否认他是山匪。
他若不是,岂不是说她猜错了?
那怎么能行?
“你不是山匪,那你是什么人?”
陈方答得小心翼翼,“我,我是被朝廷强征入伍的百姓,因为不想打仗,就......就当了逃兵......”
他抬起眼,打量着屋里众人神色。
“我只想回家,求求各位,就放了我吧......我给各位磕头,各位的大恩大德,我,我陈方没齿难忘!”
细雨撇撇嘴。
这个人,瞧着老实,可说话也不尽不实。
嘴里说着要磕头,那他倒是磕呀?
她飞起一脚,将陈方踹翻在地。
“哼,交代个来历也遮遮掩掩,你说你不是山匪,是逃兵......那你身上这些血,从哪来的?”
问,问到身上的血了,陈方急得脑门冒汗。
“这些血,这些血......”他灵机一动,“......这,这是战场上,溅到我身上的血!”
他神情惊恐,眼神发直。
“我,我当时被吓坏了......那么多血,还有断胳膊断腿......人就在我眼前倒下,死了还睁着眼......”
“我被吓坏了,我吓坏了,我就,我就逃了......”
薛平安和薛五对视一眼。
薛五微微点头。
谈及战场,这人眼里的惊恐和惧怕,倒不似作伪。
薛平安出声询问,“你方才说,薛家军和朝廷派来的平叛大军遇上,还打了一场?”
“在哪里遇上的?”
“什么时候遇上的?”
陈方哆哆嗦嗦,抖得像打摆子。
“得,得胜山......半,半个月前。”
两个姓薛的,再次对视一眼。
得胜山?
过马村附近的山,就属于得胜山余脉。
薛五扼腕不已。
原来,半个月前曾有一支薛家军,途经得胜山,还与朝廷军队碰上,打了一仗!
可惜,他们知道得太晚,与那支薛家军生生错过。
也不知是谁率领的大军,又要去往何处?
见无人对他身上的人血提出质疑,陈方偷偷松了口气。
好险,混过去了。
蓦地,一道轻柔的女声开口。
“半个月前?你身上的血腥味,可不是半个月前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