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乳壶,顾名思义装人乳的器具。
它与酒壶的样式差不多,只不过是把长长的壶嘴缩短,只往外凸起一指节长度,方便婴孩吮吸。
据说是京中一夫人,嫉妒自己的孩子与乳母情深,又舍不下身段自己喂养。
毕竟现在不止是高门大户,连有点钱的商贾人家也不会让嫡母亲自哺乳了,好像若是如此就会和那些穷人百姓一个样,失了身份,没了体面。
但这位夫人又实在恨那乳母侵占了儿子对自己的反哺之情,让自己与儿子不如与那乳母亲近,遂在二胎落地后发明了这一物件。
她每日命人用手将乳母的奶水从胸中挤出,灌进壶里,然后再自己抱着孩子执壶喂养。
果然等孩子稍长只会同她亲近,再不知道还有乳母这号人物。从此乳母便没有了“母亲”的奶水之恩,只变成了一个取奶的工具。
而这一做法很快就在京中传扬开来,有人奉为圭臬,有人则嗤之以鼻,骂其礼乐沦丧,有违人伦。
而今,这件事也到了梅瑾萱的眼前。
“不……娘娘,请再给婢子一次机会……”
赵嬷嬷解释完人乳壶的事,关苇下意识开口拒绝。
赵嬷嬷微微垂眼看着关苇,语气和缓地说:
“关娘子不必害怕,取奶是可能有点疼,但老奴定会轻柔小心,不让娘子难过。”
但关苇在意的根本就不是这个!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奴婢,主子说什么,她做什么就好。而且就算把奶挤出来喂,也并不耽误她的任务。反而是她犟着不肯接受赵嬷嬷的建议,导致小侯爷吃不上饭,倒会搞砸一切。
可是……
关苇嘴唇抖动,人乳壶这件事就像是有一根刺卡在她的喉咙里,让她吐不出来也咽不进去。
可能是她太懂得不被当人看,只被当成一个工具是什么样子了吧?
也可能是侯府对她太好,贵妃娘娘太宽宥,让她忘了,在这世上许多人都是那地上的砖、檐上的瓦,是贵人们脚踩着、身坐着的物件儿。
就像现如今这乳母不是“母”,其实也只是一个人乳壶罢了。
但最后,关苇没有再说什么,她想到了家里等着她的相公、孩子,想着她战战兢兢维持多年的平静生活,慢慢松开了紧握的手。
她叩拜下去,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仿佛也将她的身体冷却,她低声说:
“是。谢娘娘,谢赵嬷嬷。婢子,愿意一试。”
之后的日子,关苇彻底轻松起来。
赵嬷嬷的手法确如她所说,非常轻柔,取奶时的一丁点不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再加上,承乾宫里绝没有宫外那些大户人家的刻薄,哪怕现在关苇接触不到小侯爷,其他宫女太监也没有半点忽视鄙夷,对她依旧客客气气。
而且不光是口舌上没有克扣,关苇穿的用的也如往常,依旧是承乾宫里除了主子最好的,和素雪这些梅瑾萱身边的大宫女同等用度。
可这样清闲的日子,关苇却越过越不安。
这颗心就像是被吊在树梢的蜂窝边上,进一步粉身碎骨,退一步体无完肤,整天心里嗡嗡响的烦躁。
她有时候站在一旁,看赵嬷嬷抱着楚明怀喂奶,心里会嘀咕:
难道是贵妃发现了她的小动作,才把她和小侯爷隔绝的?
但是如果贵妃发现了,她为什么还能全头全尾地站在这里,而不是抓住下了宫正司?
关苇想不明白。
所以在半个月后,冬月初一来临时,她把她心中的疑问带回了家。
“你觉得呢?”
关苇把劈好的柴火一点一点加进灶台里,橘红色的火苗腾跃在她眼中。
“你确定你的奶,小侯爷吃进去了?”
孙妈妈胳膊贴胳膊地蹲在她旁边,时不时用铁钳拨弄一下火焰里的木头,声音细小地问。
“我……”关苇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我确定。”
“贵妃娘娘爱食牛羊乳做的点心,你怎么知道他喝进去的就一定是你的奶?”
关苇沉默下来。
这一点,她还真的没想过。
毕竟在人们的思想中,总觉得人比牲畜高贵,所以人奶也要比牲畜的奶更有营养。
这也是有权有钱人家哪怕用得起牛羊奶,也要请奶娘喂养的原因,有的请一个还嫌不够,得请两三个备着。
所以,关苇从没有猜测过贵妃能放着人奶不用,给小侯爷用畜生的奶。
“她,她为什么要这样?”
关苇不解。
这时候孙妈妈终于不再直直看着身前的灶台,而是扭头面向她。
但孙妈妈却没有回答,只是拉动两边嘴角,对她神秘莫测地笑了一下。
孙妈妈站起来,临走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嘱咐:“回去好好看看,看承乾宫里用牛羊奶的地方少没少。若是没少,那再看看,它们是不是‘真的’被用了。”
关苇揣摩着孙妈妈的话,久久出神。
再次回到皇宫,关苇就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身边。
从偷窥小侯爷饭壶里的液体,到不经意路过小厨房打探当日的餐谱……
所以在十五,关苇可以再次出宫的时候,她向孙妈妈汇报:
“这些日子小厨房用到牛羊奶的餐谱照常,不多不少。有几次贵妃传点心配茶,我正好跟着赵嬷嬷她们在雨泽殿里看小侯爷,我记得有几样要用奶的是梅花乳酥、杏仁豆腐和糖蒸酥酪。
“看着模样色泽没什么不对,贵妃娘娘不光自己吃,还赏了我们一些。我尝着,也就是因为要陪普洱,所以做得甜了一点,其他没有不同,奶香味也很足。”
孙妈妈点点头:“我们在尚食局里的人也盯着,说供给承乾宫的牛羊奶与往日比没有增减。看来,承乾宫里并未察觉异样。”
得了孙妈妈这句话,关苇松了口气。
她乖乖喝了药,尽可能地把家里要用的柴劈完摞好,冒着大雪回宫了。
在白虎门前等着侍卫检验时,关苇回头看了看已经被风雪遮掩的来路,而后她抬起手接住一片雪花——
今年的雪,可真大啊。
不知是不是下了雪,更加天寒地冻的关系。
冬月十五后不久,小侯爷就病了。
最开始只是咳嗽。
后来开始鼻流清涕,嗓中有痰。
太医说只是风邪入体,可是开了方子久不见好。在腊月开始不久,楚明怀就发起高热,彻底病倒了。
这半个月来,承乾宫闭门谢客。
连陛下也被梅瑾萱拒之门外,美其名曰,怕过给陛下病气。
后宫的妃嫔们自然高兴,梅瑾萱不再独宠,那雨露恩泽她们自然是能沾到光的。
可不知从哪里开始传起,说贵妃这么做是因为小宁安候病入膏肓,她为了遮掩自己照看不利的过失,才不让皇帝去看的。
证据便是,小侯爷刚生病时楚家女还能来探望,可等到腊月一到,连楚清怡也被拦在了承乾宫的大门外面。
现在,除了承乾宫里的人,和梅瑾萱的心腹太医,谁都不知道楚明怀的病情到底如何。
没准……
宫道上扫雪的太监们凑成一顿,中间说话那人弯着腰眼睛贼兮兮地打量四周,才说:
“没准,这楚小侯爷已经一命呜呼,下去找他的父亲爷爷去了!”
“啊!?”
“这不可能吧?”
其他太监惊呼。
“有什么不可能的?”挑起话头的太监斩钉截铁:“我外面有兄弟的亲戚就在宁安候府做工。他说,楚家嫁人的那二小姐,带着一个江湖大夫想要入宫给小侯爷看病,可是贵妃娘娘不让。他俩硬生生在白虎门大门口站了两个时辰呢!
“而且据说,楚二小姐已经撺掇蓝家写了诉状,要呈到圣上面前,告贵妃的御状呢!”
“这么严重!”小太监们感叹。
“可不是嘛~”那人说:“这楚小侯爷可是楚家最后的独苗苗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楚家人安能干休?”
他旁边一个小太监面色沉凝,似是为贵妃可惜,叹气道:
“那贵妃娘娘这回,岂不是凶多吉少?本来还以为,娘娘能借着这楚家的关系,与前朝搭上线,身后更有底气呢。但如今……”
“岂止是贵妃!”一个两只手都揣进袖筒的小太监,吸了吸冻红的鼻子,抢话:
“楚家这门姻亲蓝家,不光统领着京城的禁军,还刚刚接手西北。更别提,西北还有许多宁安候的旧部……”
这人啧啧两声:“果然啊,人生就是如此,一朝飞上天,一朝脚下泥。别说贵妃娘娘吃瓜落,就是陛下估计也得头痛许久。到时候为了安抚西北,没准……”
这人话没说尽,但大家都明白了。
就是丢卒保帅,弃一人定军心的意思。
这回贵妃——悬了!
“事情差不多可以收尾了?”
常年遮住天光的殿内,一人跪立在佛像前,手持念珠,微微合眸,飘浮在空气中的檀香烟雾让她的面容模糊不清。
“是。最近承乾宫连人都不许往外出了,生怕泄露消息的模样,看来小侯爷的确时日无多了。
“也幸得楚二小姐心疼下人,贵妃娘娘对奴婢心善宽厚,才能让我们这么快就得到成果,也算是给了我们方便。”
“呵……”佛前的人笑了一声,赞道:“是啊,她们都是好人。”
“不过……”一旁站着的嬷嬷担心地问:“若这次陛下这能狠下心,处理了贵妃,给了西北和蓝家一个交代,那我们……”
“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梅瑾萱偿了命,难道楚明怀就能活过来吗?”
佛前的人反问:
“既然活不过来,那就是永远的一道伤,是皇帝和赤北军诸多旧部的裂痕。所以……
“我们要保证——楚明怀,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