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朝寒冬已至,肆虐的寒风席卷了整片东大陆。
纷纷扬扬的大雪足足下了一个月,整座天京城都被一层银装覆盖。
城里的富贵子弟们异口同声传诵起赞美雪景的佳词名句,士族大家也各自围坐炉边,在府中欣赏这绝美的冬季。
而在这祥和一片的景色之外,四州百姓无不叫苦不迭。
与往年一样,寒冻与干旱同时侵扰着各地灾民。
每年都是灾年,可每年的赋税却是一涨再涨。
越来越多的灾民聚集在中原关外,只盼着入京寻条活路。
不过今年似乎奇了怪。
再也没有人号召给灾民开门,同样也没有人再向龙帝谏言开皇仓。
天京城固若金汤的层层高墙,挡住了万里黄朝土上遍野饿殍的哀嚎。
——此时,距大典开启还有不到三个月。
日光难得穿透了云层,洒在了银白一片的天京城里。
街边的积雪反射过阳光,穿过窗户照亮了酒肆的天花板。
“喂,听说了没,圣上可是封了个外国人为异姓王呢!”
“你才晓得?原本查封的柳府已经赐给人家当王府了,为这点事,张贴杂报那几个衙役腿都跑断了!”
“啥?昨天就贴了?!那我得去看看!”
“诶诶诶——等等,你晓得那新王封的啥名不?”
“好像是叫……安西王?”
酒肆里,几名好事徒正琢磨着这位异国王到底是何许人也。
而他们口中那个安西王的马车,正巧缓缓停在了楼下大门外。
“到了,王爷。”
车夫敲了敲车厢门。
“哗啦——”
一道白色的身影掀开了遮风帘。
“感谢,李叔。”
索莉娅礼貌道谢,顺手裹紧了身上的纯白狐裘披肩。
这件狐裘还是上周从万氏裁缝店预订的新款式。
虽说苏家同样也有涉足服装业,但毕竟还是比不过万氏的裁缝出身。
——而且不知为什么,苏家的店铺里什么都卖,就是不卖狐狸皮草。
“哎呦,就别折煞我这把老骨头啦!”
“您可是尊贵的安西王爷欸!怎么能称呼我这等下人叫叔呢?!”
被称为李叔的车夫同样是前不久才招聘的。
毕竟是王府,上上下下也要添些佣人。
龙帝指派了好些佣人奴婢到王府里做事,但索莉娅却将这些人全部分配在偏院。
她好好利用了桑吉娜这一外挂,特地找了几名灵魂干净的长工,留在身边也放心些。
虽然刚招来的时候,彼此都不太熟悉。
但随着索莉娅对他们所表露出来的信任与善意,他们也才慢慢发觉这位新主人并不坏。
就算是对待府中的下人也是彬彬有礼的,根本不可能像别家那样动辄打骂。
于是所有人也都生出了同一个观点——
这个白色的外国人是大好人!就和她那口流利的黄朝话一样好!
“长幼有别,您该称得上这一声叔。”
“走了——李叔。”
索莉娅踩着马凳下车,留下摇着头笑呵呵的车夫走进了酒肆。
这家酒肆距离承天大酒楼有些距离,隔了有几条街。
酒肆规模不算特别大,但进出的人流却异常频繁。
就在索莉娅走进来的一瞬间,从头白到脚的身影立刻就成了全场的焦点。
“外国人欸~”
“哈,傻了吧?那就是安西王!”
“啥?女的?”
“……?没人给你讲过?”
“没啊!”
索莉娅并不理睬那些傻了吧唧盯着她的人。
很快酒肆的掌柜就跑了过来,领着她上了二楼前往早就订好的包厢。
她本来正在收拾柳府的杂物,毕竟一年多没住人了还是得整理一下的。
结果唐明栀却突然差人带了口信——也就是当朝龙帝的女儿,安河公主。
公主殿下邀请她到这里来聚一趟,说想要见一见。
所以她就只能让科琳娜一个人继续指挥佣人们打扫卫生,自己先一步出来躲懒咯~
“这边,大人。”
掌柜的将索莉娅带到一间临街的屋内,随后关上门退了出去。
刚一进门,索莉娅就看到了那位倚靠在栏杆上眺望街道的丰腴美人。
唐明栀,三位黄朝皇子中的大姐。
之所以会封号安河公主,只是出生时恰逢风山江溃口堤坝重建竣工。
不过她也的确当得起如此伟大的封号。
乐善好施几乎是成了这位公主的形容词,甚至每年都会组织天京城各世家对灾民进行赈灾救助。
“您好。”
似乎是听到了关门声,安河公主微微偏过头向索莉娅致意。
屋里没有其他人,就连贴身的侍女护卫也被她下令离开房间。
索莉娅与之间她就隔着一张大圆桌,若是图谋不轨就连阻止都来不及。
看样子她对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很是放心呢。
“见过公主。”
索莉娅同样向她点头行礼。
虽然早有耳闻这位安河公主平易近人,但不带侍卫就敢约索莉娅见面。
真不知道是该说心大,还是迟钝呢。
“来,离我近些。”
温和的贵妇人回到桌边。
拍了拍自己身边靠窗的座位,示意索莉娅坐到她身旁。
索莉娅也不推辞,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下。
走近一瞧,才勉强能从她精致妆容的脸庞上看到些三十岁的痕迹。
“安西王……原来真的是女孩子啊。”
安河公主同样对索莉娅的外貌感到吃惊。
毕竟黄朝历史上可从没有过女性封王的先例。
更何况还是个外国人,这自然是不得不引起她的兴趣。
“早有耳闻两位西方贵客远道而来,但始终没能与二位见面,实属失礼还请安西王莫要见怪。”
安河公主微微垂眸表示歉意。
但随即又抬眼温柔的看向索莉娅那对血红色的眼眸。
“嗯……啊。”
索莉娅手足无措的回避她的眼神。
那道目光……也太亲切了。
好不习惯。
“呵呵。”
安河公主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见索莉娅这副羞怯的模样,笑容更灿烂了。
“那个……公主殿下……”
“叫我明栀就好,同样,作为交换——”
“亚斯加德……我可以称呼这个名字吗?”
“……!”
明栀公主忽然托住了她的手,就像是多年要好的姐妹似的。
“那其实……是姓氏,叫我索莉娅就好,公主。”
“是明栀,嗯?”
“嗯嗯……明栀……”
明栀公主喜笑颜开。
她松开索莉娅的手,朝着门外等候的掌柜吩咐了一声。
“上菜!”
伙计们迅速传菜,很快就将桌子铺了个满满当当。
索莉娅本以为还会有其他人。
但随即掌柜留下一句“请慢用”后就关上了门。
她不禁皱了下眉。
——这也太浪费了!
不过索莉娅的这下微表情,还是被明栀公主所察觉。
“嗯。”
她微不可察的翘起了嘴角。
“好了,说正事吧。”
“索莉娅,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找到你吗。”
“……?”
索莉娅疑惑了一瞬。
她好像除了一些正面传闻以外,确实没与这位明栀公主有过交集。
“两年前,新皇登基后,曾下令绞杀后宫嫔妃与朝臣。”
“这件事,你应该有所耳闻。”
明栀公主随手捻起一块翡翠糕,像是捏着一枚珍珠般。
索莉娅摇摇头。
她的确听说过这件血案,但对其中真相并不了解。
“……”
明栀话风一顿,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索莉娅。
“谋逆——”
“他们所有人都是罪有应得。”
啪——
那块糕点重重拍在桌上,抖落下少许碎末。
“那是一次对皇上的背叛,不少人都牵扯其中。”
“宫女、宦官、朝臣,包括被斩首的萧、柳两位大臣。”
她将盘中糕点一块接一块的码在桌边,像是一个个跃上戏桌的丑角。
“他们与妖族勾结,秘密谋杀了宫中的一名妃子,包括她为先帝所诞下的年幼龙子。”
“后来此事被当朝龙帝所知晓,立刻对当年参与其中的所有人处以极刑,侥幸活下来的也都纷纷流放北疆。”
“在清洗过程中,萧、柳两家纠集府中私兵企图谋反,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
“——全部斩首。”
她指尖轻触,一块块翡翠糕如骨牌般接连倒下。
“但圣上慈悲,放过了两家小辈。”
“于是萧家姑娘去了西北,柳家姑娘投奔了荒海城的兄长。”
“唉……真是世事无常啊~”
明栀顺手捏起一块送入口中。
索莉娅目光平平,扫过她仍然温和的表情。
“你会告诉我这些,恐怕不只是需要一个听众陪你聊陈年旧事吧?”
“呵呵,别急嘛。”
“来——”
明栀也同样捏了一块塞到索莉娅嘴里。
“柳家那姑娘可是个好闺女呀……”
她又接着说道。
“可惜了,命不好。”
“家里主母死得早,小时候身体虚,养在南方柳家老宅好多年。”
“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才被接到天京城来住,后来又遇到了那种事……”
“……”
索莉娅抿着唇。
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听得她有些瞌睡。
“所以,到底什么事?”
“……苏家。”
苏家?
索莉娅心中诧异。
那个公司在东大陆的最大代理商?
“一般而言,便是他们权势滔天,也逃不出御林禁军铁蜉蝣的地盘。”
“但你可知,关于当年的事,有另一种传言——那个妃子是自尽的,她的子嗣也是她亲自杀死的。”
“很荒谬,对吧?”
“可那名妃子,正是姓苏。”
“而天京城各大世家间都流传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苏家人,是妖!大妖!”
“法力通天的大妖,足以颠阴倒阳、瞒天过海!”
“这就是……黄朝人憎恨妖兽的原因。”
“……!”
……
荒海城西部百里——
圆月爬上山丘,夜幕笼罩黄沙。
枪尖披戴红缨,寒芒直逼咽喉。
“……”
萧凌云眉头紧锁,一旁的卫兵也纷纷拔铳指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的脑袋。
“你到底是什么人?”
萧凌云手中长枪再次抵近,枪尖已经沾染了点点血腥。
“我是信使。”
穿沙鬼面无表情,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周围对他虎视眈眈的萧家军战士。
“信使?哪有信使能悄无声息钻进我的营帐?”
“说!你拿这些东西来是什么意思?!”
萧凌云粗糙的手抓着他送来的皇室令牌。
在天京城做过一段时间大家闺秀的她,自然是认识着玩意的。
她高高壮壮的身躯完全不输男人,那充满压迫的身影挡住了身后的油灯火光。
她不耐烦的踢开枪,野蛮的撸起袖子。
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始大刑伺候。
“别动手。”
穿沙鬼没有掏刀,而是掏出袁元给他的那半块玉珏。
“……这是!”
萧凌云瞪大了眼,她快步上前夺过。
随后一把扯下自己腰间挂着的另外半块。
裂口处纹丝合缝,竟然真的合二为一!
“这是家父的信物!你为什么会……”
她满脸震惊。
在萧将军遭遇不测之前,将这块碎玉留给了她。
并且告诉她拥有另外半块玉珏的人,会帮助她。
“难道……!”
穿沙鬼看着她那么震惊的表情,终于还是将真相告诉了她。
“你父亲当年的结拜对象,有两个。”
“另一个,正是袁元。”
“……!”
萧凌云心中万般惊讶。
但随即她心中又升起了另一个疑问。
“为什么……偏偏挑现在才与我相认?”
“还有这块令牌——什么意思?!”
她依然没有放松警惕。
多年的孤军奋战,让她不得不对一切都小心谨慎。
若是走错一步,萧家军将万劫不复。
她不相信这个突然跳出来认亲的袁元,更不相信眼前敌人的一面之词。
“……知道你不相信。”
“这个,归你了,随你怎么用。”
穿沙鬼倒退一步。
“砰!”
卫兵一枪打向他的脑袋,可子弹却只是穿过了一捧沙子。
“不必白费力气。”
声音从身后传来,萧凌云立刻挥拳,却还是砸中一团乱沙。
“今年又是灾年,各州各省伏尸百万,而天子脚下仍旧歌舞升平。”
“如今黄朝上下异心,天灾人祸接踵而至,矛盾已然不可化解”
“——君与臣,世家与黎民,神明与凡人。”
“时机到了。”
“萧统领,请自行决断。”
“以上,就是袁城主的原话。”
“告辞。”
“哗——!”
一阵强风吹开了营帐的卷帘。
男人的身影消失在火光内。
“……”
萧凌云紧紧握住手中的令牌。
那东西仿佛在发烫。
“统领……”
“你们出去。”
“是。”
等其余人走后,她再次拿起玉珏。
两半碎片在火光下合二为一。
那条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中,她好像再次听到了老将军的话语——
‘荡匪扫寇,奋勇杀敌,忠君报国,是为军人。’
‘清心静耳,斩昏除聩,救国救民,是为战士。’
“听我自己的声音……”
萧凌云的眼神逐渐坚定,熊熊的烛火映入她的眼帘。
抓着令牌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萧凌云,领命!”
“为了天下苍生!”
“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