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先将故事听完再说。
“小玲子，你，你遇到了一个大善人？”赵昭婷插话道。
小玲子先是一阵苦笑，接着又摇了摇头，缓缓开言道：唉，人啊，未必就像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当时，我只是觉得，这位齐善德齐老爷一副古道热肠的样子，也就轻易相信了他，进而出言相求了。
这位齐老爷先是四下打量了一下我家的屋子，接着又问起，我家还有哪些田产、桑树之类的物产？我既然有求于人，也只能是如实相告了。搓了搓手掌之后，他显出一副有点为难的样子，这样说道：“大侄女，本来，看在苏兄弟的份上，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了！只是，眼下的这件事情，张罗起来，也还是不大容易的……”
“你，你的意思是说——”我这样问道。
齐老爷先是皱了皱眉头，再这样说道：“大侄女，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首先，得买两副棺木吧？这，这就是一大笔钱。接着，你请人来抬棺木，下葬，至少，那些人也要吃饭喝酒吧？这些事情，没有几两银子，可真是寸步难行啊！”
这点道理，我自然是懂得的。是啊，如果爹娘能够多留下几两碎银，我就没必要在这屋子里长吁短叹了。
“哦，齐世伯，如果，如果你手头不紧的话，能不能够先垫支几两碎银，以资侄女尽一下孝道？”到了这一步，我也只好这样开口了。
当时，我是这样想的，你这位齐大善人，既然跟先父称兄道弟的，如今你的兄弟和弟妹撒手而去了，你侄女向你借几两银子，也不算太离谱吧？尽管向人开口很难，不过，事已至此，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齐善德双手一摊，满脸都是为难之情：“大侄女，别看我家那么多的田地，那么大的产业，只是，赚得多，用得也多，手上的银两，也有周转不过来的时候……”
到了这一步，我大体上听得出来了：其实，这位齐大善人还是很有钱的，他不想轻易借给我，只是因为，我没有什么作抵押的，是怕我以后还不起。那一句“人不图利，何必早起”，说的大概就是这种人了吧？
唉，为了尽孝，实在没有办法了，我最终只好向这位齐大善人借了五两银子，以家里的这几间瓦房作抵押，约好半年内还清！这样一来，主要是由这位齐大善人亲手操办，总算让爹娘入土为安了。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我真的就很犯难了：这五两银子，如何才能够挣得下来，还给这齐善德齐大善人呢？
在那半年的时间里，我起早贪黑，想通过养蚕，得到一点收入，来还清这笔债务。一边忙碌着，我一边就深深体会到，要赚到几两银子，实在是不容易啊！
半年之后，到了期限，我勉强只能够拿出二两银子。
这一下，齐善德不再掩饰，马上就露出了他的狰狞面目。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既然还不清，那么，那几间瓦房，就只能交给他，任由他处置了。
当时，我就想，这几间瓦房，应该不止这点钱的！试想一下，他得到那几间瓦房之后，肯定还会得寸进尺，蚕食我家的院子，到时候，整个庭院，包括那些桑树，就全归他了。
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从一开始，就没安什么好心！
好说歹说，差不多要磨破嘴皮子了，他才最终同意，让我到他家作侍女，以工钱来抵债。
一开始，我也不太情愿，不想去做一个下人。只不过，思忖再三，又想不出什么赚钱的门路来。
就这样，就因为欠了他的三两银子，我就成了他家的侍女。
刚开始的一两个月，我也还时常这样想，这位齐大善人，也是自有难处吧？我欠了他的银两，又没能够还清，用自己的时间和汗水来抵债，应该也是正常的。再说，在他的大宅院里，他也算客气，也很少让我做太脏太累的活儿。当然，最为重要的是，如果不是他仗义出手，我的爹娘，能不能够入土为安，都还是一个大问题……
就这样，我就在他家安心地做着杂活儿，只想着早一点拿到工钱，还清债务之后，再回家去。
将近半年之后，这齐家大宅院，我也就渐渐熟悉起来了。
有好几天的时间里，我慢慢注意到，齐善德总是早出晚归的。而且，回到家的时候，常常是醉醺醺的。
当时，我已经知晓，这位齐大善人，已经娶了三房姨太太，不过，还没有一个男丁。就因为这件事情，他也时常跟这几个姨太太打过几次嘴仗。赵姑娘，那些话语，说起来比较粗俗，我就不在这里重复了。大意，那大意嘛，是这样的：齐大善人一开始娶的正房，都好几年了，都不曾产下一儿半女。要是换做寻常人家的姑娘，齐善德就想着下休书了。只不过，这正房家的背景，甚是显赫，他也不敢轻易造次。为了传承家业，他就想着另娶偏房了。那正房拗不过他，就只好任由他了。
齐善德所娶的第二房，给他生了一个女儿。齐大善人不死心，再隔了两三年，就娶了第三房，结果，也只是生了一个女儿。这样一来，他再想说点闲话，那三个姨太太，倒像是看出了什么门道，不约而同地，一口咬定，就是你这个齐善德不懂得“行善积德”，才会膝下无子、后继无人。
齐大善人只有一条舌头，在这件事情上，如何说得过对方那三张嘴？
无可奈何之下，在说起香火后代这类事情的时候，齐大善人出言谨慎，倒是格外小心起来了。
有时候，看到这位腰缠万贯的齐大善人，在姨太太面前，也不能不变得低眉顺眼起来，倒是觉得这家伙既可笑又可悲，甚至还有点可怜。
是啊，如果在自家大宅院里可以呼风唤雨，颐指气使，他多半就不会老是往外面跑了吧？
还有，有时候，他对我也颇为客气起来，很少大声呵斥，多半也只是因为，既然家务事就弄得心烦意乱了，就没必要再多“树敌”了吧？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一点想法。我是这样想的，齐大善人忙于内斗、内耗，自顾不暇，对我们这些下人的盘剥，或许就不那么严重了。
我涉世未深，阅历有限，所能够想起的，也就是这些了……
“小玲子，”赵昭婷暗自嘀咕起来，“小玲子为什么不接着往下说了？”
这样想着，她好奇地望向身边的小玲子。
小玲子只是静静地望着那小河水，双唇紧闭，似乎早就忘记了，自己正在说故事；而且，对于旁边听故事的人来说，这样的一个故事，正到了紧要关头，是不能轻易停下来的。
赵昭婷心里一动，暗自寻思道：小玲子，小玲子这是怎么了？自己正在说故事这件事情，她会想不起来吗？
不，不会的！
一直以来，她的脑子，一直都是很正常的。那种丢三落四的事情，是很少出现的。要不然的话，我就不会时常把她带在身边，甚至把她当做心腹了。再说，她的这个故事，说的也就是自己的身世，离现在也没多长时间吧？因此，要说记不清了，要先梳理一下，慢慢再回忆一下：这种情形，都是不太可能的吧？
因此，她下意识地停下来，最主要的原因，似乎就是，先平静一下？
从听故事的角度来说，对于小玲子的遭遇，我深表同情。
十来岁的时候，父母双亡，自己也就此成为孤儿。这其中的凄楚、苦涩、辛酸，很多人都是难以想象的。这其中的滋味，也只有她自己，才是最清楚的了。
相比之下，我的那些不幸，都显得要轻一些。
这，这怎么说呢？
最初，生父对我不闻不问。只是，生母一直都还在坚持着。真正到了无法可想的时候，才想着把我托付给姨娘。当时，我年纪还很小，对于这一切，没有多少印象，也没有太多的感受。
到了姨娘家，在吃穿用度方面，倒是不缺乏。也就是说，那种忍饥挨饿的滋味，我没有体会过。至于为生计发愁这一类事情，我更是无从感知。如此说来，就算是在情感方面，在得知真相之前，我也没受过太大的伤害。想想也是，如果没有金陵城外的那一幕，平安无事地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姨娘和养父碰巧也能找到我生父，再跟我说出当年的情形，然后把我交还给生父，那又如何呢？
尽管是难以置信，感觉到自己受了欺骗。然而，三个当年的当事人，都异口同声地这样说了，过了一段时间，我多半也就会默认了吧？
如此说来，我心灵上的那个伤痕，比起小玲子来，确实要轻一些。
还有就是，那种没钱可用、无路可走的绝境，我不曾体会过。在内心深处，我为生母鸣不平；然而，对于生父所带来的优渥的生活条件，我能够漠然置之吗？
一手操办我养父丧事的，正是我的生父！对于这一切，我只是在旁观，只是在一旁流一些眼泪而已。
相比之下，小玲子就要悲惨多了！她当时的处境，恐怕只能用“欲哭无泪”来形容了。对于她来说，如果眼泪真的有用，她倒是愿意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啊！然而，现实就是那样的严峻、残酷，一旦头脑稍稍冷静一点，她就只能先饮泣吞声了。
由此看来，那个所谓的齐大善人，着实让人心寒齿冷！
原本就想着要趁人之危，却又先装模作样一番。跟小玲子套了一番交情之后，就开始想着如何谋人钱财了！如此的伪善，如此的处心积虑，如此的丧尽天良，真让人不寒而栗。
当时，小玲子年纪那么小的，就那么一点阅历，想要看清齐大善人的真面目，那是不现实的。
从小玲子的角度来说，以她当时的处境，就算有着某些戒备之心，就算是有所怀疑，迫于形势，也是无法可想的了。这样一来，就一步一步的陷入了对方的圈套。
齐大善人如此的处心积虑，是不是还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呢？此前的那几幕，小玲子所说的，主要就是，齐大善人如何挖空心思，要谋人钱财。而我呢，在听故事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也往这方面去想。这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吧？
只是，事情真的就那么简单吗？
如果真的就那么简单，小玲子为什么不顺着这个思路，接着往下说呢？这一刻，小玲子停了下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前面，小玲子也提到过，这个齐大善人，先后娶了三房姨太太。她说起了这个，又是为了什么呢？本来，这种时代，那些土豪劣绅，三妻四妾什么的，也不在少数。只是，小玲子还特意提到，这个齐大善人，尽管娶了三房姨太太，却依然是膝下无男丁……是啊，这个齐大善人，在表面的风光背后，也有着无可奈何的一面！
那句话说，越是缺少的，那些人就越是会去想；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梦寐以求。如此说来，齐大善人的心思，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是啊，当时，小玲子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自然很少会往这些方面想。就是到了现在，她都还没有出阁，要说起这些事情来，都还是有点难为情的。只是，你不去想，你不去说，那些情形，不等于就不存在。因此，人们才时常这样说，一个人，迟早都是要去面对现实的……
“且看，且看她将要说些什么……”赵昭婷这样想着，就把目光转向小玲子，似乎要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什么奥秘来。
也就在这一刻，长叹一声之后，小玲子这样接着说道：唉，直到有一天深夜，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件让我预想不到的事情，才让我擦亮眼睛，看清了，这个齐大善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