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君黄歇此刻坐在一辆前往郢都的马车上,正闭目养神。
虽然是夏天,他却畏寒地披着带毛披肩,虽然在病床上躺了将近两个月,他的脸瘦了许多,但那楚国人特有的骁悍的神色,并没有改变。
他闭着眼,尽管过去了两个他月,但他耳边在魏国战场上的声震苍穹的厮杀声,却从未停止,他的心绪仍停留在那种惊心动魄的氛围中。
直到看到大批楚国儿郎倒在血泊之中,他才意识到,随意发动战争是件多么错误的事。
那时,他站在战车上举目四顾,魏军有备而来,楚军毫无胜算。
他看着一个个大楚精英不停倒下,后方士兵却仍一个个前仆后继,奋勇向前,那种苍凉的心态无法言表。
他以为他能做的,只有与这些大楚儿郎同生共死。
但现在他知道错了,这事还有更好的选择。
他刚刚见过秦王,得知最后是王贲在楚国弹尽粮绝的情况下,只身前往魏营,分析战局,击溃了魏王的心理防线,使得魏国不战而退,保住了楚国的有生力量。
秦国早已经四面布局,更有这样英勇无畏的儿郎,秦国是绝不可能被打败的。
而楚国无法再经受战乱,他这次回去,必须劝那些楚国贵族打消与秦国为敌的想法,遵循先王与秦国停战的协议,等待昌平群苏醒,接受秦国的管辖。
他刚回到府邸,大批楚国贵族便送上拜帖。
楚国大司马更是从后门十分低调地到访,他给黄歇带来了一个消息。
楚后目前怀有身孕。
“虽然现在秦国以她胎像不稳,不能长途跋涉为由,将她羁留在宫中。
不过她始终都会回来的,王爷,她要是回来,楚国一定会乱,你看这事该怎么办?”
当初王贲这位秦国的少年将军不费一兵一卒退敌,给大司马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的想法跟黄歇一样,最好不要与秦国为敌。
黄歇说道:“现在我们只能协助秦国,尽快完成楚国改变楚郡的进度,这样即使楚后回来,木已经成舟,那些贵族们也掀不起风浪。你离开后,让户部和吏部的人来见我。”
“是,王爷。”大司马转身离去。
这时,仆人李园上来为黄歇添茶,他刚刚在角落里,把黄歇和大司马的话听得七七八八,带着一脸神秘对黄歇说道:“主上,楚国现在并非无主,何必听秦国的?
不知主上还记不记得,先王在从秦国回来的路上,有一阵子宠幸了小人的妹妹,现在先王的儿子,可不只有昌平君和楚后肚子里那一个。”
黄歇吃了一惊:“这事当真?你妹妹也生了个儿子?”
“当然是真的,主上若想知道实情,小人这就去把她叫来。”李园瞧着黄歇的脸色,这事要是成了,那他将来可不飞黄腾达,谁还敢因为他在相国府当差而小瞧他?
“快去!”黄歇瞪他一眼,有些心神不定。
他记得这个妖娆的女人,她出身低微,熊元的确宠信过他,却并没有册封她的打算。
但她却并不死心,三番两次来找自己,有一次喝多了酒,他……他一时糊涂,做了亵渎先王之事。
等早上起来,他发现那个女人赤条条地躺在他的床上,他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这个女人他不敢留在身边,但也不敢让她离开,怕她出去信口雌黄,十几年来就让她在厨房当个粗使丫环。
谁知道她竟然悄无声息地生了个儿子!
他陪着熊元在秦宫九年,知道他让那些女子受孕有多么困难,算起来当今楚后也整整八年才有了身孕。
这个孩子……莫不是自己的?
很快李园带着他的妹妹,李嫣嫣来到了黄歇面前。
这个女人,虽然岁月让她的容貌变得沧桑,但是走起路来,水蛇腰一步三扭的样子却从未改变,远远地一看便知是她。
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乍一看,那魁梧的身形简直与熊元当年一模一样,可随着他走近,黄歇越看越觉得那小子的眉眼与他一般无二,他的心中并没有惊喜,只有无尽的烦忧。
“老爷,”那个年轻人垂手而立,恭恭敬敬地说道。
黄歇看他穿着家丁的粗使衣服,皱着眉头道:“谁让你上来的,还不快回去当你的差。”
顺带着对李嫣嫣也失去了询问的兴趣,挥挥手让她下去。
李嫣嫣原先面露喜色,以为自己翻身的机会终于来了,谁知却看到黄歇嫌恶的样子,她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不由得看向李园。
李园立刻使了个眼色,让她带着儿子先离开。
他一早就觉得这个孩子并不像熊元,而是更像黄歇,如今一看黄歇的神色,心中明白了七八分。
等四周无人,他低声对黄歇说道:“主上大可不必担心这个孩子是您的儿子这件事败露,只要主上让他成为王上,到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而楚国不也就是主上的囊中之物了吗?”
“大胆!”黄歇猛地转身,瞪着眼对李园大声喝斥道,“如今这府非是容不下你这座大佛了,快去帐房支一百两金子,带着你妹妹立刻回乡下去吧!”
李园见黄歇发怒大感不妙,他一声不响便离开大堂,来到了帐房支了钱,带着妹妹和外甥离开了楚相府。
路上他越看这个外甥越像黄歇,心里越想越气,自己多年侍奉黄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黄歇让他走,他就得走,一点面子也不给,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这时,一群王府侍卫呼喝着,驾着两匹高头大马拉的的青铜马车,十分招摇地驶过街上。
李园知道这辆马车,车上坐着楚国最大的反骨贼。
他就是楚怀王的小儿子,楚顷襄王的弟弟,同时也是楚考烈王熊元的叔父——芈子兰。
当初就是他心怀不轨,劝楚怀王前往秦国,最后棺椁还乡,举国同悲。
李园看着那辆马车离去,摸了摸下巴,顿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芈子兰虽然已七十高龄,但他对王位的贪恋一如十八岁的时候。
虽然他的王兄——楚顷襄王掌握了权力之后,就将自己从楚国的权力核心中摘出去,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楚国的朝堂搅动风云。
赶走屈原,打压屈氏一族之后,在他的布局下,上官氏在楚国朝堂占据了半壁江山。
眼下他刚刚从他的渠道得知,安排楚后离开秦宫的计划失败了。
这令他怒不可遏,蜀山作为楚国高级情报机构,在熊元手中如指臂使,跟他父亲一样,暗中坏了他不少好事,怎么到他手里连个女人都弄不出来?
既然他们不给面子,那他们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坐在马车上疾驰回府,准备点两千私兵,血洗蜀山。
他刚下马车,管家就凑上来,低声说道:“王爷,相国府舍人李园求见,他让王爷看看这个。”
说着拿出一幅画像,上面是个看起来憨厚朴实的年轻人,眉眼间却与黄歇有几分相似。
“什么东西,拿走拿走!”芈子兰对黄歇的私生子并不感兴趣。
黄歇可以说是他在楚国唯一的敌人,如果没有他的反对,自己早就搞掉熊元,登上王位。
现在他私生子还想投奔他?他以为自己是做慈善的吗?
“王爷,你看这个年轻人的生辰八字,听说他的母亲侍奉过熊元,”管家提醒道。
芈子兰看了一眼画像左上角,那行用朱笔写下的八个字,算算日期正好合熊元从秦宫回来的日子。
他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对管家道:“叫李园过来见我。”
没人知道他跟李园谈了什么,但李园却带着妹妹与外甥,在郢都最豪华的宾馆住下,再也没提起回乡下的事。
三天后,黄歇终于把积压的公务处理得七七八八,向楚国贵族们广发请帖,名义上是为了庆祝他从战场上平安归来,实际上是想与这些贵族们,讨论一下楚国的未来,接受被秦国管辖的事实。
上官家自然也在被邀请的行列,芈子兰带着半个楚国朝堂,浩浩荡荡地跨进大堂,官职横跨文武,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一见面,芈子兰便对黄歇说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相国大人,这次定要好好在家享享福。”
言下之意,官场上的事就别管了,捡回一条命就偷着乐吧。
原本两人身材都相当高大,不过大,夏天的,黄歇披着毛领披风,气势上略输了芈子兰一筹。
若是以前,他当场就会让芈子兰下不来台,不过现在,他还需要上官家的支持,于是让开几步道:“上官大夫,请坐,依本相愚见,享福这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次秦国助大楚,拒二十万魏军于寿春,实力不容小觑,我们何不遵循先王休战的国策,与秦国化干戈为玉帛,大家一起享和平盛世的福?”
芈子指了指头部,嘲讽道:“黄歇,你是不是在睢县被打傻了?我们楚国什么时候开始要向秦国妥协了?秦国愿意遵守协议,就让他们遵守好了,我们仍旧要建立我们楚人的王权。
如果秦国不满意我们恢复旧制,想要攻打我们,那是他们先撕毁协议。
如果他们遵守协议,春申君大人,你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黄歇早就预料到芈子兰的顽固,他提醒道:“上官大人怕是忘了齐国,一个时辰国都易主,江山改名换姓,我听说秦王这次秘密研发新武器,你认为他对寿春和郢都有多久的耐心?”
芈子兰脸色微变:“相国大人少吓唬人,我知道你被秦国人救走了,现在你是不是觉得你的命是秦国给的,忘了生你养你的楚国了?我告诉你,楚国的王权我定然要将它恢复,至于你,就好好在家歇着吧!”
“芈子兰,你想造反?!四十年前你机关算尽,无法登上楚王之位,四十年后你也休想!”黄歇声调不高,却字字掷地有声。
双方护卫全都拔出佩剑,互相怒目而视。
芈子兰忽然哈哈大笑,转而恶狠狠地对黄歇说道:“今天我就要让诸位知道,到底是谁想造反!来人,带李园和他外甥上来!”
什么!黄歇如遭雷击,后悔当初念他忠心耿耿服侍自己多年,放他一条生路。
但他表面十分镇定,要看看芈子兰到底唱哪出。
只见李园穿一身簇新的绸缎深衣,宛如一个地主老爷一般,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带着一个憨厚的年轻人,得意洋洋地走了过来。
黄歇大吃一惊,不知为何,今天这个年轻人,竟有几分熊元年轻时的样貌。
在场的官员有不少三朝元老,看着熊元长大成人,一见到这个年轻人,被镇住了,一个个心中都觉得太像了。
整个大堂鸦雀无声,李园很满意这个效果,他故作高深地咳嗽了一声,朗声道:“诸位同僚,当年先王宠信我妹妹时,曾留下一件信物,许诺封她为后。”
说着,拿出一枚玉佩,质地洁白温润,岁月的痕迹并没有消磨它的光华,反而令它宝光内敛,一面刻着一个“槐”,一面刻着楚国浴火凤凰的徽记,一看便名贵之物。
“这……这不是怀王的玉佩吗?!怎么会会在这个市井之徒手中?!”
元老中有人认出了此物,众人一时议论纷纷!
李园越发得意,高声道:“诸位诸位,当年怀王前往秦国时,便以玉佩为信,从齐国将顷襄王召回。顷襄王病重之际,又把玉佩交给了使者,让他们务必迎先王回国。
可以说,谁得到这块玉佩,谁就是下一任楚王。
现在,先王将这块玉佩交给了我妹妹,这不就说明,他当时打算让我妹妹肚子的孩子,成为下一任楚王吗?”
黄歇盯着这枚玉佩说不出话,他在顷襄王的身上见过,他时时将它佩在腰间,后来又传给了熊元。
可熊元决不可能将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李嫣嫣,他们是从哪来的?他向看芈子兰,对方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显然是他做了什么手脚。
那些元老们却有几分相信,黄歇这几年一党独大,藏匿王嗣的目的,可不就是想专权,他们纷纷向黄歇投去了怀疑的目光。
黄歇一时有口难言,他冷静下来,现必须稳住形势,不能任由李园继续胡说八道了。
他高声道:“各位,玉佩可以仿造,事关重大,不能仅凭他一面之词,就混淆王族血脉了。”
“这还不简单,”芈子兰道,“只要我们开宗庙,上报天庭,由天庭验身,不就能确定他的血统了吗?”
黄歇脸上的血色一下褪尽,正要进一步阻止这场闹剧,只听芈子兰接着悠悠说道:“我差点忘了,李园可是你的忠仆,若有什么差池,定然与你脱不了干系。”
他虽然命人给这个年轻化了妆,但令黄歇下不来台并不是他最终的目的,他并不完全相信李园的说辞,验身很有可能发生意外,他必须把这坨屎先栽到黄歇头上。
元老们纷纷要求黄歇不许插手此事,当场给李园重新安排了住处,城南一所清幽的小院,并加派了侍卫,让芈子兰立刻着手宗庙祭祀,没有人再去理会黄歇。
只有那个年轻人的目光偷偷穿过了人群,看着黄歇,母亲告诉过他,那才是他的父亲。
他见过他风头无两,前呼后拥的样子,此刻他孤零零地站着,一脸焦灼地看着众人,失去了往日大气的神色,这令这个年轻人有些心痛。
他曾无数次偷偷看着他,他相信只要自己将身份小心隐藏,总有一天能侍奉父亲左右,在他风光的时,他这样想,现在他被众人抛诸一旁的时候,他更想。
可是他也清楚今天的事因他而起,他想反驳舅舅的话,可也没人理会他,所有人都围着舅舅问长问短,他也被晾在了一边。
他正鼓起勇气,打算跟父亲说几句话,这时众人一拥而上,将他们推着来到门外,推上了两顶小轿,向城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