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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来者推门走入,把手中食盒放在苏尘的餐桌上。

其穿一身灰衣僧袍,长相随意,一边伸手帮苏尘抽出食盒里的餐点,一边道:“苏大爷,今早饭堂里蒸了包子。

素馅包子多,肉的少,小僧给您多拿了几个肉馅的。

熬粥的本通老和尚,总爱偷工减料,晚去饭堂的人,必定只得一碗汤水喝。小僧专门往锅底给您捞了几勺稠粥,您看合不合意?”

说话间,长相随意的僧人已将几样餐食在桌上摆好。

一碗浓稠的米粥,三个比拳头还大、冒着肉馅香气的包子,并一碟咸菜而已。

这样的餐食,俗家院少年们往往要赶大早先进饭堂,对打饭师傅态度恭敬些,还要打饭师傅今日心情也好,方才能得来。

若不是虚海特意与饭堂主事打了招呼,苏尘绝无可能享用到这般餐食。

他从桌下抽出一个马扎,递给送饭的僧人请其坐下,笑容可掬道:“哎呀,真是麻烦虚闻法师,每天都要给我这个糟老头子送饭。

虚闻法师,可吃过饭了?

不妨与我一起吃点儿?”

送饭杂役僧‘虚闻’听言,神色赧然,看着桌上的餐食迟疑不决。

其借着给苏尘送饭的名义,多拿了一个肉包在路上吃掉。

可一个肉包也不顶饱,实难抗拒桌上这些饭菜的诱惑。

苏尘看他表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笑了笑,将粥饭分出一半,推到虚闻跟前,又递给其一个大包子,道:“那么早就来为老汉送饭,显然是没时间吃的。

虚闻法师,且在我这里用一些吧,回去再吃就不免要吃凉粥冷饭了。”

虚闻下意识接过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听着苏尘苍老沙哑的嗓音,不知为何内心有些泛酸,想起了自己数年未曾见过的老父亲。

其慌忙啃了一口包子,好悬没让眼泪掉下来。

呼噜呼噜喝了两口热粥,才将胸中的辛酸气压下去。

这才向苏尘说道:“谢谢苏大爷观照小僧。

我们这般杂役僧,不入流的角色,哪里担得起法师的称呼?

苏大爷您有续明院的高僧们观照,今天参加开悟正试,必然是要开悟真种的,您才是真正的法师。

若您不嫌弃,以后直接称小僧法名就好。”

“既然如此,老汉就恭敬不如从命。

托大称你一句虚闻小兄弟。”苏尘浑浊老眼里光芒闪动,向埋头喝粥的虚闻问道,“老汉近来时常听说,本寺供奉佛陀、菩萨、罗汉、护法等神圣众多。

每一尊神圣,皆有专门寺院尊奉。

如若开悟相应神圣之真种,便会归于哪一座寺院门下为弟子。

如此众多寺院,数不胜数,可见其中竞争亦必然激烈。

这样看来,其实不开悟真种,做一个杂役僧也未必就是坏事吧?

虽然地位低下,但好歹能平安渡过一生,也是大幸。”

被分派到俗家院的人,就只能在这座大院落内活动,消息闭塞。苏尘听闻的这些消息,还是与负责俗家院杂役事务的僧众接触以后,方才渐渐知悉。

不过,他也仅能探知到这些表面消息。

更深层次的消息,如他当下的问题,一在外界那些杂役僧面前提及,对方无不讳莫如深。

如今也是他每日与虚闻分食餐饭,两者关系渐深,才好提出这样的疑问。

而虚闻听到他的疑问,沉默了一小会儿,就在苏尘要将话题转移之时,其开口道:“苏大爷,本寺以‘智慧真如法,幽玄湛寂根,清静悟三昧,正本虚空藏’此二十字为门下弟子颁授法名。

你可知,杂役院中,辈分最高的僧人是哪一位?”

“哪一位?”苏尘看着虚闻面无表情的样子,内心隐有预感。

虚闻咧嘴笑了笑,笑得苏尘心头一紧:“便是在俗家院饭堂做了二十年主事,每逢轮换便要大费周章,打通各个关节以让自己留在此地的本通!”

其埋头喝了一口粥,无所谓道:“本寺每月都有四次开悟正试,每次参与正试的俗家院弟子,绝不少于百人。

此三百人中,能得授真种者,十不存一。

余者尽投去杂役院。

可即便如此,从本寺‘本’字辈法名封讫,至虚字辈法名开始颁授至今,杂役院中,亦只余本通一个杂役僧。

其余辈分比他高的,皆是从各修行正院调来,监督杂役院事的法师。

虚字辈的杂役僧倒多得很。

割过一茬,总会再长出一茬来……”

苏尘闻言毛骨悚然!

他也见过那饭堂主事本通和尚,从诸杂役僧口中听闻过此人一些事迹,无不称其懦弱怕事,好吃懒做,惯行媚上欺下之事。

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和尚,竟是心佛寺硕果仅存的本字辈杂役僧!

本字辈法名封讫逾四十年,本通是最后一批得授本字辈法名的僧人。

四十年间,假若心佛寺月月开启四次心佛正试,无能得授真种被踢入杂役院的僧众何止百千?

可这般多的杂役僧,却都没有激起一丝水花,默默地消失了……

心佛寺,究竟是怎样的佛寺?!

苏尘心头震怖,却仍存几分侥幸,向虚闻问道:“这般多杂役僧……他们都去了何处?”

虚闻与他对视,诡异一笑:“军主院的一位上师近日损失了一件法器,那法器以某种灵性富集的生灵腿骨所制。

昨天,与我同寝的一位杂役僧,就在猪场喂猪时不慎跌倒,被猪群践踏至死。

浑身血肉模糊,仅留一副腿骨完好;

枉生山营造的尸陀林里,近来不断有尸首完全腐败,不堪一用。

山下那一处杂役分院,恰巧近来被疫气侵袭,已经死难九成;

三妄院……”

虚闻将近来自身亲眼所见的事情,一桩桩罗列。

苏尘愈听愈是沉默。

直觉其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沾满了深重血腥!

这座佛寺之中,人竟与猪羊牲畜、乃至一个板凳、一张桌子都毫无区别,都是可以随意消耗的‘物品’!

“寺内这般凶险,你为何不逃出去?”苏尘脱口一问。

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出言鲁莽。

虚闻亦是诧异地看着苏尘,顿了顿,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才道:“像苏大爷您这般年纪的老人家,已是十足的人瑞。

想来是有顶好的家境,是从富庶州县出来的吧?”

苏尘含糊其辞,把虚闻的问题搪塞了过去。

这副肉身的原主一辈子都呆在村中,最远也不过是到村隔壁的乡里,对于自己身处哪个国家,位于哪个州县,都是浑然不知。

其一生经历乏善可陈,让苏尘如何回答虚闻的问题?

只好支吾过去。

虚闻也不在意,边回忆着过往,边道:“我是大昌国阳柳州人氏,三年前拜入本寺。

我拜入山门那会儿,家里已经没有余粮了。

父亲每日都去外面剖榆树皮、挖草根,母亲在家把树皮晒干磨成粉,做成面条给我们兄弟两个吃。

苏大爷,我家那时好歹还有树皮可吃。

可是旱灾持续不断,总有一天,树皮也会被刮干净,到时又能吃什么?

这样年景,不独是我们那一个地方。

阳柳州闹旱灾,隔壁的长风郡就发洪水,京城七月降大雪,连续十五日大雪不绝——天灾不断,人祸频繁。

大昌国已被这般灾祸笼罩不知多少年了,根本没个头。

山下都是这光景,逃到山下,不也难逃一死?

更何况还逃不出去呢……”

停顿了片刻,虚闻声音转至低沉:“我上月遇到一个从大昌国平云郡拜入山门的杂役僧,他说接引法师领他们从自家到山门,只走了几十里路。

他还从来都不知道,几十里外有这样大的寺庙。

我还记得,当时我被接引僧带进山门,从家到山门也不过几十里路。

可是,平云郡与阳柳州相距得有数百里!

分明是从不同地方出发,怎么到本寺的距离都差不多?”

虚闻抬眼注视苏尘。

一双泛红的眸子里满是困惑不解。

以及暗涌的癫狂。

苏尘心头发寒,直觉虚闻当下状态有些不对劲,但当他细究这种异常感觉之时,虚闻忽然收敛了表情。

其把碗中残余的饭粒舔舐干净,起身略显恭敬地与王安说道:“苏大爷,今夜就要举行开悟正式,是以今天饭堂不再为俗家院弟子提供中午、晚上的餐饭。

以令俗家院弟子能洁净肚肠,辟除自身沾染的五谷荤腥。

今天正午、晚上小僧就不来给您送饭了。

愿大爷您能一朝开悟真种,拜入修行正院,超脱凡俗!”

“那就借小兄弟吉言了。”苏尘言不由衷地附和着,目送虚闻提着食盒走出了屋子。

“大昌国、阳柳州、平云郡……”

他关好屋门,坐在马扎上,把虚闻提及的几个地名翻来覆去地念叨,寄望于能以此撬动原身模糊的记忆。

可原身对这些地理位置全无概念。

原主记忆里,只有其家所在的‘小沟子村’、‘元河乡’两个地名尤为清晰。

莫非原主不是大昌国人氏?

虚海背着自己,也是走了几十里即到心佛寺山门……

纷杂思绪如潮涌上。

又随苏尘徐徐吐出一口气,就尽被压下。

心佛寺或有藏书阁一类的地方,以后如有机会,自己可以借阅藏书,浏览地理风物志,终有一日能弄清楚元河乡在哪一国,大昌国又是怎样光景。

如今还有一件事,更攸关自身性命——开悟正试今夜就要开启。

一个佛门宗派的入门仪轨,不是在堂皇白日举行,而是在夜间开启。

这本身就非同寻常,殊为诡异。

而苏尘今天从虚闻那里得到众多关于心佛寺的‘传闻’,获得了更诡异恐怖的情报,反而对入门仪轨在夜间举行也不在乎起来。

不管何时举行仪轨,只要自己能蒙混过关,不开悟真种,不被扭曲性情就好。

依虚闻所言,开悟心佛真种者,十不存一。

自己肉身本就衰枯,又连续三日服用五败汤,五败气息绕体三匝,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成为被‘神圣’选中的人。

可苏尘心里总不踏实。

他体内寄居了不知多少诡邪,孰知心佛寺的‘神圣’们会不会与‘它们’抢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