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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维尔主星的另一端,极寒的风雪之中,教廷寂静无声。

这是教廷宣布不再接待来访信徒的第三天。

神殿内部空荡荡的,走在台阶上,还有阵阵微弱的回音。

和往常一样,阿尔弗身着祭袍,双目被白色的绸缎完好地覆盖,长长的银白色头发自身后垂下,巨大的窗外风雪依旧,阿尔弗站在室内奔涌不息的泉水旁边,静静地听着水流涌动的声音。

除他之外,这里就连神职人员都没有。

水流哗哗作响,片刻之后,里面露出了一个荧光的白色脑袋。

小章鱼从水面一跃而出,“啪唧”一声把自己甩在地上,然后一骨碌爬起来,几条触手倒腾地飞快,没几下就拽住了祭司的衣摆。

然后在面料昂贵的衣摆上狠狠地擦干净了自己身上的水,确认无误之后,小章鱼又扯着阿尔弗垂在身后的银白色长发慢悠悠地爬了上去。

荧光白的小章鱼还没有祭司的手掌大,混在银白色的长发里,不仔细看,甚至没人能发现阿尔弗的头发里多了一只章鱼。

……嗯,一只章鱼。

在风雪交加的教廷圣地,植被和动物都无法生存的地方,多了,一只章鱼。

这种事情听上去滑稽又超出常理,但就是这么发生了。

小章鱼在外漂泊十二年,终于还是回到了阿尔弗的身边……尽管章鱼本鱼看起来并不情愿。

小章鱼的存在,目前除了阿尔弗,没有任何人知道。

小章鱼又一次攀上他的肩膀。

【她被抓了。】章鱼低落到团成一团,就像一只小蘑菇。

很显然,比起肮脏的成年人,它一个年仅十二且浪了十二年的章鱼根本没那个脑子思考复杂的东西。

它有点难过:【明明我们都知道琼枝不是她拿的,那天我们亲眼所见,你拒绝她之后她就离开了。琼枝有一截不见了是事实,但是、但是……】

小章鱼触手握拳,用可可爱爱的声音说出不那么可爱的话:【妈了个巴子的狗皇帝!我们去和他说清楚!让他放人吧!】

阿尔弗失神一瞬。

阿尔弗怀疑自己刚刚听错了。

“你刚刚……说什么?”

小章鱼瞬间一僵。

小章鱼梗着触手:【反正这里又没人听见!我就是觉得不公平!她流落边缘星球那么久,结果一回来没几天就被抓了!】

【关键那个罪名还是什么——把教廷琼枝据为己有,还擅自使用来进化精神力!这不是无稽之谈吗?你明明知道她还在zy-591的时候就已经用精神力和我交锋过了!】

这条罪名的离谱程度,简直堪比章鱼会飞!

“不,我是想说……当了几年星盗,你怎么变得这么没素质了?”阿尔弗的表情有些难以言喻,“注意你的用词。”

小章鱼攻击点满:【我骂你了?我骂你了?你还维护那个狗皇帝!】

阿尔弗:“……”

被怼了之后,阿尔弗冷笑:“等兰思特回来,你就等着去好好改造吧!”

小章鱼“切”了一声:【才——不——要——大不了我再次出走,做星盗多好?做星盗贼自由,我想骂谁就骂谁!你这个死闷骚是不会懂的!】

阿尔弗一把捏住了章鱼的脑袋。

章鱼脑袋发出“噗叽”的水声,小章鱼更生气了,继续输出:【怎么?惹你不高兴了你就要我闭嘴?!哈!别忘了我是用精神力说话的!烦死你烦死你烦死你!】

阿尔弗:“……”

阿尔弗忍无可忍:“安静点,蠢货。你这种脑子根本想不明白缘由,遇见事了只会像个土匪一样大喊大叫,如果有的选择,当初就该把你放在海底珊瑚中被啃食干净!”

小章鱼八个触手狂乱摆动:【你唬谁呢?】

它还试图再说点什么,可接下来阿尔弗一句话让它安静了下来。

阿尔弗说:“琼枝没丢。”

小章鱼:【……啊?】

祭司总算是在章鱼的吵闹声中缓了口气,他揉了揉脑袋,继续说:【我藏起了一截。】

小章鱼:【……】

小章鱼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

【等等……你这话什么意思?】

它好像明白了什么,不可思议道:【难不成是你故意营造出琼枝丢了的假象……好联合那些坏家伙把她送进去?!不是……阿尔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黑了!】

见它还没反应过来,阿尔弗一把将手上被捏扁的章鱼丢进泉水里,动作不是很温和,所幸也没谁看见。

小章鱼猝不及防,瞬间水花四溅,它眼冒金星,缓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阿尔弗说:“我也不该对你的智慧有过高的期待。这么说吧,但凡你可以主动了解一下十二年前的宫变,你就知道我这是在救她。”

而他之所以会选择出手相助……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强盗小姐”和教廷祭司谈妥的交易。

“王女殿下挟恩图报,但提出的交易确实足够诱人。”阿尔弗说,“你继续留意王宫的动向,直到第三星系的贵客的离开。”

*

临玉被关的第二天,空荡的牢房终于来了人。

系统这次醒得久,注意到了动静之后,正要喊自己的宿主醒来,而临玉已经睁开了双眼。

在需要警惕的环境里,她没办法睡得太沉,一点声响都能让她醒来。

“王女……不,格薇尔殿下。”宫廷侍卫长走进来,绷着声音问她,“关于琼枝的事情,陛下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请好好把握……并交代清楚。”

临玉眉梢微微挑起:“怎么?我都犯了这么大错了,陛下还要给我机会呢?”

卡洛深吸了口气,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忍:“这次审讯的结果将会直接呈现在陛下的案桌上,如果殿下能把事情如实交代,或许可以获得一定程度的宽限……”

“那我要见陛下。”

她把身体往后一靠,态度自然得好像这里不是一个临时关押罪犯的牢房,而是什么十几年不挪窝的家一样。

卡洛:“……”

卡洛:“陛下日理万机……”

“那我就不说了。”

临玉看向他,幽蓝色的眼中满溢着明知如此却无所顾忌的神色,她的话语中甚至带着笑意,“或者在这里关我一辈子?”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她是怎么说服的祭司,怎么使用的琼枝,为什么觉醒的精神力强度这么高……这些事情都需要一一探查清楚。

卡洛摇摇头,只说:“抱歉殿下,这并不是我说了算的。”

他还真就在临玉面前站定,临玉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就像木头桩子一样等待她开口。

被注视的感觉太过强烈,随着时间的流逝,系统率先撑不住了。

【宿主……你不会觉得不自在吗?】

临玉在脑海中回:

【上辈子我遇见一个异种,本来是什么藤蔓,变异之中枝条上长满了眼睛,我废了好大劲把它弄回所里收容着,结果原定的看管人员扛不住被藤蔓的眼睛注视所带来的精神刺激,理智值都掉了好大一截。】

系统懵懵然:【所以?】

临玉:【所以,我被派去和那只恶心的家伙相处了几个月,直到所里研究出专门应对精神攻击的方法,我才被调回原来的岗位。】

系统被震住,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宿主……你之前的生存环境……真的好危险的。】

临玉回:【可不是嘛?要不说你还是见识太少,被看两眼就觉得受不了,更何况,他盯的甚至都不是你。】

系统只是透过了她的眼睛直观地看世界而已。

但临玉没有想到,卡洛居然这么有毅力。

在无言的等待中,时间的概念都变得模糊起来。经由他手亲自迎接回王宫的格薇尔殿下就坐在面前,哪怕知道自己的罪行即将呈上掌权者的案桌,也没有丝毫惧色。

“如果一定要说点什么的话……”

最后,临玉还是开了口,“卡洛,你应该清楚,我在边缘星球待了近三个月。”

卡洛看向她。

“我睁开眼睛后,身边没有任何食物和水源,那颗星球上的环境糟糕透顶……甚至还有星兽。”

临玉看着他骤然严肃的神色,不急不缓地补充:“哦对了,我手腕上的光脑芯片也不翼而飞了,被谁剜掉的呢……你知道是谁吗?”

“格薇尔殿下……”卡洛张了张口。

“精神力、血统、头脑……我当然清楚,从这些方面来看,我成为储君完全不能服众,这个身份也不会给人多大的震慑,所以才会有人肆无忌惮地对我下手。卡洛,你说对吗?”

如果她名副其实,那谁接近得了王女,还能毫无顾忌地切断她活下去的一切希望,把她丢在那颗荒芜星球上等死呢?

临玉垂下眼睫,面无表情的神色却平添几分平静的悲伤。

“我只是……我只是太害怕了。”

此乃谎言。

但心中仍存善良的卡洛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相信她。

格薇尔多年都是近乎于懦弱的深居简出,人生寥寥数十几年,唯一的变故就是失踪三个月……在生死边缘走一趟,变成现在这样也不意外。

“但是殿下,这不能成为您私占琼枝的理由。”

随便给点理由搪塞一下,卡洛就带着痛惜的眼神离开了。

临玉目送他走远,自己倒是还算轻松地靠在椅背上,还总是强求系统放个电影看看。

系统做不到。

就像他们刚刚降落在萨维尔边缘星球上时临玉说的那样,系统是个没什么大用的废物统。

它奇异地察觉出临玉只是觉得无聊了,于是代码高速运转,立刻想到了一个话题。

【宿主,为什么你确信祭司会捞你?】

它睡得断断续续,对事情的了解并不全面。

但即便如此,在系统资料库里明明白白记录着——教廷只对女神彰显忠诚,立场永远公正公平。

十二年前起了别样心思的祭司已经被处决了,剩下这个必然吸取教训,只会比历任的所有祭司都要虔诚地信仰女神。

那么,阿尔弗怎么可能亲自给她琼枝?

临玉说:“在zy-591的那段时间,我遇见了一只荧光章鱼。”

系统回忆了下:【……那个精神体?】

临玉点头。

【对,就是它。】她说,【我一直觉得奇怪,卡洛说zy-591的位置是祭司告知的,而事实上,我们都清楚,随机跃迁之后降落在zy-591的时间甚至没有超过三天。】

因为事情紧急,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排除祭司自己的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只能是那只小章鱼了。

在祈神日的前一天晚上,临玉千里迢迢去了一趟教廷,可不仅仅是伪装成暗杀者,然后引导祭司怀疑是霍格做的。

反正身份在第二天的祈神日就要暴露了,如此拙劣的引导只会在第二天迅速不攻自破。所以那天晚上——

“实际上,我真正想要清楚的是……他到底怎么知道我在zy-591的。”

*

时间拉回到祈神日的前一天晚上。

听闻她“父亲重病,刺杀也是情非得已”的处境之后,阿尔弗要来临玉的账号,还给她划过去三十万帝国币的转账,金钱入账之后,临玉喜笑颜开,看阿尔弗的表情都顺眼了许多。

“不愧为教廷的祭司大人,距离女神最近的人……您真是善良,三十万说转就转,我太感动了。”临玉掩面,话中惊喜不像假的,“萨维尔有你这样的人,可真是太好了……”

阿尔弗从容不迫道:“帮助困境之中的人是神职人员的职责之一,您只需要记住,女神是世界上最为慈悲的存在,祂给人以昭示,给人以指引,给人以世间最美好的本心……”

“祭司大人,女神真的可以给人指引吗?”

阿尔弗微微侧头,白色的缎带覆眼,却平白叫人感觉他能看见些什么。

祭司轻缓开口,语调于雪原之上飘渺的长歌:“只要心中坚定,女神当然会给予人指引。”

“可是……”他只听见面前“心怀愧怍”的强盗少女话音一转,带着几分冷意问她,“王女殿下的位置,你也是通过女神的‘指引’知道的?”

气氛安静一瞬。

量子武器冰冷的枪管已经重重地抵在了他的额角,少女凑地有些近了,阿尔弗心中暗自估量……她的身形好像不是特别高。

倘若趁其不备,精神力攻击发出的一瞬间,说不定还可以夺枪反制。

“强盗小姐,这样对待一个刚刚给你转了三十万帝国币的恩人不太好吧?”

阿尔弗不动声色,“你的父亲还等着搭救呢,与其在这里耗时间,现在最要紧的不该是赶回你父亲身边吗?”

临玉摆摆手:“那家伙死活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

相当冷酷,可谓是拿了钱就翻脸。

“祭司大人,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量子枪压在额头的重量又加了几分,少女恶狠狠道,“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这样,我们来盘一盘——”

“zy-591之上的活物,我只知道一只章鱼。”

此话一出,阿尔弗瞬间出手,精神力在顷刻间爆发开来,抓住这个间隙,年轻的祭司挣脱了控制,但是夺枪却失败了。

少女有着出乎寻常的敏锐直觉,身形一闪,就拿着量子枪后退了好几步,和阿尔弗之间撕开了一道长长的距离。

说到底,阿尔弗还是亏在眼睛上蒙了绸缎,不太看得见东西。

“别动。”不远处的少女轻声道,“祭司大人,看不见就不要试图反抗了,这把量子手枪依旧指着你的额头。”

她还没有实验过星际时代量子武器的威力,但想来也不会低。

少女锋芒毕露,幽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阿尔弗,时刻留意他的举动。

刚刚的夺枪还是太危险了。

祭司表面上看着温和无害,迸发的精神力倒是又快又狠。

但是。

临玉躲开了。

“你的精神强度很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阿尔弗骤然开口,“你到底是谁?”

“问这些明知故问的问题没有意义,祭司大人,你看起来很想否认自己和那只章鱼的关系啊?”

她一而再的提起那只zy-591上的章鱼,已经清楚地让阿尔弗知道,自己的隐瞒并没有意义。

阿尔弗默然片刻,“你想做什么?”

“回答我的问题。”

【王女殿下的位置,你也是通过女神的‘指引’知道的?】

“是。”他答的毫不犹豫,“如果这是你想要的回答,我只能说……是。”

他还是想要挣扎一下。

身为全帝国人人敬仰的女神代言人,阿尔弗赌她不敢继续问。

但令他匪夷所思的是,临玉并不敬神。

她只是注视了阿尔弗半晌,突然上前几步扯住他右肩垂落的祭服长带,三两步把祭司猝不及防扯一个踉跄。

她把阿尔弗送到女神像下的祷告台上,握枪的动作不变,只是后退了两步。

“好,既然如此,你现在祷告格薇尔王女的位置,我倒要看看女神会不会给你指引。”

你不是说女神会给你指引吗?

——正好,让我亲眼见见神迹。

阿尔弗没动。

在教廷祷告的时间越久,没有谁比阿尔弗越清楚,女神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彻头彻尾的、虚无缥缈的、没有定论的事情。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阿尔弗私心不愿承认,可还是清楚的知道——仁爱的无面女神已经“死去”至少三千个宇宙纪。

她没了踪影,仿佛消失在星海的某个角落里,教廷留下的卷宗说祂曾经回应信徒的愿望,亲自降下救世的甘霖,但——

谁知道呢?

风雪更大了,星光一时之间更加暗淡,有些透不进教廷的窗子。

教廷神殿内的泉水涌动,祭司站在泉水旁边的祷告台上,因为刚刚的动作沾湿了一截衣袍。

临玉见他没动,笃定开口:“你有病,对吧?”

阿尔弗一时失语:“……”

他忍不住说:“强盗小姐,你的用词未免太过……”

“你没有否认,看来我说的对。”

少女幽幽开口:“那只章鱼是你,或者是你的一部分……我说得没错吧?”

“啧啧啧,该说不说,你们性格差别大到我一眼就看出你精神分裂。”

“……”

“谁能想到呢?堂堂一个祭司,教廷地位数一数二的人,居然有精神问题……这说出去都没人信吧?”

刺激了半天,阿尔弗终于没忍住,用饱含怒意的语气反问她——

“你在怀疑一个神眷者的后裔?”

他的态度终于尖锐了不少,“小姐,你不觉得这样的怀疑很可笑吗?”

“祭司大人,都到这个份上,你的隐瞒还有什么意义呢?你或许已经猜到我是谁,同样的,我也知道你的另一个身份。”

临玉慢悠悠地点出:“漂泊在外十二年的星盗,十二年……这个时间怎么就这么凑巧?”

“……”

“精神分裂出了一个精神体,结果精神体还跑去做了星盗……怪不得你不愿意承认呢。”

“……”

“祭司大人,你怎么不说话了?”

“……临玉,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这个名字。

临玉亲口把这个名字告诉过那只荧光白色小章鱼,但如今这个名字从和她素未谋面的阿尔弗口中被说出,已然是某种承认和让步。

临玉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态度也变得如沐春风:“我有个交易,你帮我一把,我帮你隐藏蘑菇的存在。”

阿尔弗沉默良久。

他哑着声:“……做什么?”

“很简单,借我一截琼枝。”

“做梦。”他反唇相讥,“你想死可别拉着我。”

“别这么悲观嘛……又不是真借,是‘装作’借给了我。另外,明天祈神,记得演一下……我应该可以信任你的演技,对吧?”

她突然心有戚戚,可转头想起阿尔弗精分多年未被发现,又顿时放下心来。

阿尔弗没有回话,但沉默已经一种深思熟虑之后勉为其难的妥协。

交易就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