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随着一声穿云入壑般的长啸,琅琊港外那艘高大楼船终于缓缓扬帆,正式起航。
日光如火,遍照汪海,粼粼光华,交相辉映,衬得那精巧绝伦的楼船如同天外之物。
在中央楼船起航后,周围拱卫着它的其余四十九艘较小的楼船,执行着旗帜挥舞发出的指令,也驱动开来。
这些楼船依用途不同,造型各异,但单论体型,则皆有近三十丈长短,十余丈宽窄,视野开阔,上能跑马。船分四层,每艘船至少可容纳三百人之巨。此刻,船上的九桅十二张帆,高高扬起,被海风一激,发出“飒飒”风响,其声如鬼神嚎叫,令人心生敬畏。
诸船之中,属中央楼船最为巨大,堪称海上巨无霸。此楼船足有七层高下,体长也堪堪超过四十丈,名曰“寻仙”,乃是祖龙动用倾国之力,所造就的前所未有之巨轮。楼船中还立有一巨鼎,其中火光冲天,在扭曲的空气及海水的折射下,竟产生一种火焰自天穹处诞生燃放的奇景。
整支船队扬帆起航后,其中最小的一艘竟后发先至,充当领航道标,远远地在中央巨轮前方劈波斩浪,引路直行。
其余楼船,皆按海阵之术排列,牢牢拱卫着中央“寻仙”巨无霸,朝东方驶去。
仿佛天上群星拱北斗,世间无水不东流。
此刻琅琊港周围除了军容严整、装备精良的数千甲士,另外附近还聚集着方圆百里内听闻徐福出海求仙的广大黔首,人头簇拥,喧哗不休,个个都好奇万分,站在高处,踮起脚来眺望着。
众人不辞辛苦特意赶来,正是想要一睹载着三千童男童女的庞大船队踏上求不死药的奇观,见证这足以载入史册,名传千古的壮举。
在普通黔首和大秦甲士之外,还有一些身着怪异服饰的男女,三五成群,散立各处。
其中一人龟背鹤形,站在一处礁岩上,负手卓立,遥视远方,目光中怅然若失。
他身后一人见状,心中一动,问道:“师尊,您可是觉得徐福大人,今次出海,依旧难寻蓬莱、方丈、瀛洲这三座仙山?上次,徐福大人说是被海中怪鱼所阻,以至功败垂成。我这次以阴阳五行之术详细推算,水火相济之中又有诸般变化,仍无法窥探清楚。”
龟背男子并未言语,身后另一白衣女子却按捺不住,插口道:“今日乃是天时地利人和,火在天上,火天大有之卦,此行必定收获丰足。再者,祖龙已用连发劲弩将那头阻扰出海的大鲛鱼亲手射杀。据占梦博士所言,此鱼乃是海中恶神所化,只要顺利除去,即可通行无阻,得见天仙。”
先前的黑衣男子则略有微词:“一头大鲛鱼罢了,算不了什么。大海茫茫,祸福难料,别说寻找仙山,就是能否在海上风平浪静顺利航行三月都是未知之事。你的占卜之术,虽被常人称为神机鬼藏,但都是计算小人之事,此番举国大事,非你之道行所能揣测。大有卦,仅仅是一种微不足道的祝福而已。”
白衣女子不服道:“我的占卜虽不敢自比古代神巫巫咸,但绝不在你的阴阳五行术之下。何况陛下这次除了派出三千童男童女,以及诸多能工巧匠外,另有三百锐士随行护卫。大秦锐士,天下无双,不管什么困难,都能克服。当年我楚国申息之师的‘矛戈战阵’,便是被秦锐士的‘铁锥阵’攻破,寿春城毁,楚国灭亡。”
女子说起此事,语气唏嘘,当年城破之时,她还是寿春城中一幼童,若非侥幸遇上韩终施救,早就化作亡魂了。而自此之后,秦国锐士的强大,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可怕印象。几可谓深入骨髓,痛彻肺腑,时常于夜半时分,被噩梦所惊醒。
春秋战国之时,各国崇尚武力,皆培育精锐武士。
最着名的,当属赵之边骑,魏之武卒,齐之技击,以及秦之锐士。
而诸国之中最为强大的,自然是祖龙麾下的秦锐士。
据传他们是从百万大秦甲士中,进行严格训练后,遴选十万天资上等的骁勇武夫,又以诸多秘法替这十万武夫易筋洗髓,再经受各种磨难后,激发潜能,优中选优,终于缔造出了三千锐士。
这三千锐士,不仅剑术高妙,而且马战步战水战样样精通,皆有以一敌数十之能,结成战阵后,更是所向披靡,锐不可当。
秦国能够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三千锐士功不可没,乃是秦国精锐中的精锐,最重要的尖端武力,杀伐重器。
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可谓冠绝一时。而哪怕强横如斯的魏武卒,依然不是大秦锐士的对手。
荀子亦有言:“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
秦锐士的强大,由此可见一斑。
今次徐福出海,不再是普通甲士随行,而是由祖龙派出了嫡系的三百锐士进行护卫。
三百人,数量看似不多,却已是大秦十分之一的尖端战力,足见祖龙对求仙之事的重视。
黑衣男子听白衣女子如此一说,本想反驳,但他也深知秦锐士的厉害。随意一名锐士,单凭个人武力,都能轻松击败他这样修行有成的方士。哪怕他早已神气合一,体魄远超常人,身体素质并不弱于锐士,但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铁血战士,实战中岂是他所能比拟的?
前两年焚书坑儒之时,那些自称拥有什么“神通法术”的方士,都被锐士轻易绞杀。剑锋所指之下,斩鬼弑神,几近无敌矣。
纵然是天下四大方士之中,与师尊韩终齐名的侯生、卢生两位绝顶高人,联手后想要逃脱二十八位锐士的追捕,依旧以失败告终,葬身于北斗剑阵之下。
“幸好我们追随的师尊,智慧渊深,高瞻远瞩,向来严令不可修习旁门杂术、障眼之法,这才侥幸躲过一劫。现在,四大方士中的徐福也要远渡重洋,以后帝国之中,只剩我们师尊这一脉了。不知是福是祸?”男子并没有因为帝国方士中只剩他们一脉而沾沾自喜,觉得可以风光无限,独掌长生大权,相反叹息一声,变得有些忧心忡忡起来。
他们这些方士,早年间在帝国中炙手可热,被奉为上宾,焚书坑儒后,儒生和方士都伤亡惨重,地位也一落千丈,犹如过街老鼠般,惶惶不可终日。
幸而韩终一脉,所学的黄老之道、阴阳之学,与其余游方术士不同,平素也不谈论那些怪力乱神之事,面对圣上垂询,也从不虚言相欺、夸大其词,因此祖龙对其还保持着三分信任。
“唉,所谓灵山不在身外求。海外仙山之说,虚无缥缈,多半只是讹传。徐福此去,怕是一去不返了。真正的长生久视之道,怎可寄托于此?你们随我修行,当知此中真意。修之于身,其德乃真。唯有如此,方可趋吉避祸,福祚绵长。”龟背鹤形的男子眼眸一动,似乎看出了黑衣男子心中的所思所想,出言点化道。
“修之于身,其德乃真?”韩终身后的弟子们,听到师尊提及老子《德经》中的这句话后,纷纷陷入思索之中。
而在诸弟子中,有一剑眉星目的总角少年,似乎略有所悟,神色间露出欣然之意。
韩终见状,温言道:“小鱼儿,你悟到了什么?”
此话一出,已带有几分考校之意。先前的男女还有其余弟子,纷纷抬头,目光注视着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他们都知道,这少年乃是师尊新近所收的弟子,入门未久,据说是从祖龙击杀大鲛鱼之处,江海中漂浮出的溺水者。韩终将其救起后,见此子失忆,又无去处,于是大生怜悯之心,将其收为门下弟子。
在众人灼灼目光之下,少年两颊绯红一片,略显惊慌,深呼吸几次后,终于鼓起勇气,朝韩终回答道:“师尊,我以为‘修之于身,其德乃真’的含义是,我们炼炁士,所求之‘真’,是自身品德以及内心的纯真。不知道对吗?”
韩终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以你的年纪,能自行领悟此理,倒也不易。”
他环视周围,见诸弟子均露出聆听之色,于是借此时机开始授法:“道,即是宇宙中一切法则、一切奥秘的总和,法则本身不可捉摸,难以具现,而德则是法则奥秘的实际运行与表现。所谓道不离德,德不离道,此两者,一体两面,对立统一。道为德之体,德为道之用。吾辈修道炼炁之人,所行之德,所求之‘真’,包含了平日行住坐卧的一切,肉体与精神都必须得到升华。此之谓——性命双修!若要做到这些,势必先从身体入手,做到体合于心,之后心合于气,再气合于神,最后神合于无……”
韩终立于礁石之上,对众人讲道说法,四周虚空隐隐金莲狂涌,弥漫着丝丝大道之音。
他为方便普通弟子理解,用语言辞朴实,由浅入深,传授远古炼炁法诀的要旨,听得众弟子心神沉醉,仿佛有悟道之感,不时露出恍然之色,频频点头。
朝闻道,夕死可矣。诚哉斯言!
“所谓海外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实则人之上中下三处丹田,即为仙山,其间奥妙无穷,何必舍近取远,向外求之?”他这话虽是对着众弟子所说,暗中则默运真气,令声音随风鼓荡至琅琊港各处,悠悠传至金色銮驾之畔,似乎有意无意间想让那位至尊听闻。
远处,徐福的船队渐行渐远,化作一个个黑点,最后消失在海天界限之间,超出众人视线之外。
琅琊港内,金色銮驾中的华服男子,此刻仿佛有所意动,轻咳一声,旁边的宦官立刻上前,跪伏道:“陛下,可是需要起驾返程?”
“不急,再坐一会,朕还在想一些事情。”威严男子挥了挥手,把近侍唤至身前。
“赵高,你觉得这次,朕会不会又被骗了?”男子沉声道。
那宦官顿时眉头一紧,心中一跳,沉思了片刻,才小心回道:“臣不敢妄言。陛下下令召集各地方士,这些人鱼龙混杂,会的东西很多都只是遮掩耳目的障眼法,类似于周穆王时期从西极之地结交的幻人,且大多弗如远甚。诸方士中真有本事的人,并不多见,四大方士算是其中翘楚。服饵炼药,吐纳炼炁,导引炼形,存神观想等法门,乃是诸生总结后的精华,至于能否真正成仙,长生不死,非臣所能知晓。陛下圣明烛照,洞察周天,自有谋断。”
华服男子目光深沉地点了点头,又道:“长生成仙之道,虚无缥缈,自古罕见,都是传说之言。朕也心知那些方士大多是一群蠢货,所谓法术神通,尽皆自欺欺人的小把戏,朕全当游戏罢了。朕可不是周穆王那等俗人,终年沉浸于幻人的幻化神通,不能自拔。朕之所以如此,不过是想效仿燕昭王‘千金买马骨’的做法,向天下人昭示朕求道之心的坚定。唯有至诚之心,方能感动仙真,授我不死之道。”
华服男子抬首望天,见天道渊深,不可揣测,徒然一叹,接着道:“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朕在世间已登临极点。自古有言,月盈则亏,盛极则衰。朕想不陷入此等境地,就必须堪破生死,永世逍遥。徐福的出海求仙是一,丹药炼制是二,吐纳炼炁是三,存神观想是四,各种各样的法门,只要能够助我长生,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哪怕后世无知之辈,耻笑朕今日求仙访道之举,也随他去吧。知我者,天也;罪我者,人也。”
“荧惑守心,天降陨石,山鬼言祖龙之寿,这些都不是什么好兆头。朕近日召集诸多巫女、巫觋联手窥视命运,推算未来,都说朕大限将至,恐怕活不过五十岁。若非如此,朕也不会兴师动众这般急迫地想要徐福出海,替朕求来不死药。”
“陛下德兼三皇,功过五帝,正值盛年。那些巫师竟敢如此大胆,咒陛下早死,实在罪无可恕,望陛下严惩之。”赵高骤闻此事,浑身剧震,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唉,事前朕已许诺言者无罪,否则他们是不敢直言以对的。何况,必死之局亦非绝对。昨日消失已久的韩终突然现身,他告诉朕,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天地之间,始终留有一线生机,只要把握住这一线生机,自可渡过大劫。”
“孔老二说五十而知天命,朕天生神圣,少年之时便知自己这一世的天命了,也能模糊感应到命运造化,每每于艰难险阻之际明悟决胜之机,故而成就亘古未有的盖世功业,这辈子并无大憾事。天命之劫,倘若渡过,朕即超脱尘世,长生逍遥,若渡不过,自然身死道消,回归天地,化作无形之物,继续守护着朕亲手打造的华夏江山。”华服男子言语间,似已超然物外,再无生死之限,身上隐隐有一番君临天下的人皇气运透发出来。
这气运镇压过去未来,足以比肩炎黄,笑傲群仙,堪称万古一帝。然而这股浩浩紫气过于浓烈,炙热得可怕,如烈火烹油般焚山煮海,已达极点,隐隐有回转黯淡之势。
“世间之棋,朕已横扫八荒六合,夺得天命在身,独尊当世,再无对手。苍天之棋,不论成败,在此一搏!朕已落子,剩下的,就看茫茫天意如何应对了。”至尊目光悠远,翩然望去,便是一眼万年,仿佛已透过历史之长河,直抵那不可揣测的命运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