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不动的时候,总觉得日子难捱,一时一刻,掰着手指数日子。日子顺当了,一年一月,春去秋来,秋去冬至,眨眼而已。
晴姐坐在屋里,单手托着下颚,看着模模糊糊的铜镜。
大狸蹲在院子里玩,摇着拨浪鼓,乐的眉开眼笑,没一会儿觉得腻歪了,就把手里的东西一丢,捡起地上的小木棍往嘴里塞。
“诶诶。”许灵桃余光瞥见了,顿时眉心一跳,微微起身冲了过去,把他手里的东西打掉,面容严肃,“不能吃!”
许灵桃紧蹙着眉,反复念叨,“娘说了多少次了,地上东西不能吃……”
大狸眨巴了两下眼睛,满脸无辜的看着她。
许灵桃肺管子都要气炸了,以前没当娘的时候,看到大嫂揍侄子,总觉得没必要,毕竟孩子还小,大了就懂事了,现在自己当娘了,才晓得其中滋味。
教又教不会,骂又骂不听,拍两下嗷嗷哭。
成天屋里屋外到处爬,不是在地上打滚,就是啃桌子捡东西吃,眼珠子粘身上去都看不住。
许灵桃越想越气,又在他手上狠狠拍了一下,“就是这只手捡东西吃吧?”
大狸扁着嘴,“疼,娘,疼。”
“你也知道疼啊?”许灵桃恨铁不成钢,“一会没看住,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
村里孩子养的随便,能下地走路了,就往屋里一放,大人去干活了,让家里年纪大的孩子带弟弟妹妹。
稍微懂事一点的还好,看的仔细。但五六岁大的孩子自己都屁事不懂,哪里知道带孩子,反正只要不让弟弟妹妹出门就行了,至于磕了碰了,没死,那就没事。
所以村里大部分的孩子都捡过地上的鸡屎吃,不记事,也就没这回事。
许灵桃算是带的比较精细了,孩子基本上都在眼皮子底下,虽然也从地上捡东西吃,但成功的次数还是比较少的。而且家里的鸡养在后院,就算有一两个漏网之鱼摸到前院,家里人看到了就拿棍子打,赶了几回就长记性了。所以赵家的院子还算比较干净。整天在地上打滚的大狸只是脏兮兮,并没有臭烘烘。
许灵桃一手拎着他,另一只手拍灰,等把孩子拍干净了,这才牵着他送到赵大郎手上。
“你看一下这泥猴子。”
赵大郎接过儿子,往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许灵桃用手点着他,磨牙道:“什么都往嘴里放。”
大狸趴在父亲身上“哼哼”了两声,还会告状了,“娘打我。”
许灵桃眉头一竖。
赵大郎直觉不妙,省得自个一会儿跟着遭殃,干脆先下手为强,训斥道:“爹也要打你,地上的东西是能随便吃的吗?”
许灵桃觉得这话十分不对劲,什么叫不能随便吃?地上的东西能吃吗?
在她发火之前,赵大郎已经抱着儿子溜之大吉了,再慢一步就要挨骂。
不用分心看孩子,许灵桃很快就把手里的鸳鸯祥云枕套收了尾,她吹了吹身上的线头,提着针线篮进屋,把另一只枕套取出去,抖了几下搭在手上,边出门边整理衣裳。
房门微合,许灵桃敲了敲,等里头传出晴姐的声音,才推门而入。
屋里的柜子箱子都是打开的,床上还放着叠了一半的衣裳,晴姐趴在旧梳妆台上,手里把玩着一根簪子,眉眼怏怏。
许灵桃搬了条凳子坐到她身边,没问什么,只是说,“人总是要长大的。”
晴姐侧过脸,似是不解,又似是惆怅,“长大了就没有家了吗?”
许灵桃眉眼微微下垂。
姑娘是世间的娇客,年幼时借住在娘家,嫁人后寄宿在婆家,年老了暂养在儿子家。
“以前常听奶奶说,姑娘嫁出门便要矮一头,因为在家是客。”晴姐伸手抚上镜面,“可我也不知道哪里是家。”
“有丈夫孩子在的地方,就是家了。”
晴姐收回手,轻轻搭在心口上,“我有点怕。”
许灵桃握住她的手,“怕什么,有父母兄长,有长辈,千里万里远,不必怕的。”
晴姐眼底罕见的带上几分怯弱,怎么能不怕呢,怕出了这道门,以后爹娘不再是爹娘,哥嫂不再是哥嫂了。
许灵桃俯下身,轻轻拍着她背,像妇人哄着年幼的儿女,无声安抚。
亲近之人的言语最伤人,也最宽人。晴姐心底的惶恐慢慢褪去,她始终低着头,声音有点不自然的喊道:“大嫂。”
许灵桃“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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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家太远了,又是昏时礼,赵家这边的亲戚坐席不方便,所以大房一商量,就决定学城里人,也办个嫁女酒。
赵老头对这件事很上心,毕竟头一个孙女嫁人,总归是要更重视一些。
所以赵家从九月上旬就忙碌起来,定规格章程,酒席大小,以及跟梅家那边确定 成亲的具体事宜。
比如说新娘子什么时候出门,赵家去多少人送嫁,走哪条路方便……两家都要坐在一起商量。
赵老大是个没什么话说的,只会点头说好,所以基本上都是赵大郎出面。
赵老头开始还有点不放心,毕竟孙子也才二十出头,在礼数往来上面可能还缺点经验。
但看了两天后,心就完全放下了。
什么时候请客,先请谁后请谁,上门提什么礼,怎么跟长辈客套寒暄……都做的有板有眼。
虽然难免有些小疏漏,但瑕不掩瑜,大体上没什么问题。
各方亲戚说不得是欣慰多一点还是羡慕多一点。
繁衍子孙,延续香火,不是点了香就算一回事的,还得把香好好传下去,后辈接稳了,这才是传宗接代的意义。
赵家长孙已经站了出来,哪怕其余子孙不成器,门户也有人撑着。
赵老头心里美的很,睡觉都香了不少。每天早上一起来,就去地里溜达,嗓门洪亮。
都是一把老骨头了,谁不知道他心里在什么,钱老头酸的脸都扭曲了,“乐,可劲乐,乐的牙都掉了。”
赵老头脸都笑成一朵菊花,嘴上还是谦虚道:“还是年纪小,做事没他叔叔老辣。”
钱老头不太爱听这种口不对心的话,撅起嘴巴怪声道:“耶耶耶,天都快乐翻了,还不显摆嘞。”
赵老头翻了个大白眼,“你这人就爱眼红,我就不喜欢跟你讲话。”
“得嘞得嘞,我不眼红,你跟谁显摆去?”
村里人说出息,跟挣多钱有一定的关系,但又不完全是。如果一个不懂礼数,不守老辈规矩,不清楚习俗的年轻晚辈,哪怕再有钱,都免不了被说闲话。
毕竟有钱没钱,也便宜不了大家伙,但嘴巴甜,会喊人,会来事,总能让人心里更舒坦一点。
所以赵大郎这个有钱的后辈,学着大人跟长辈见礼寒暄,说话中听,做事妥当,就让人格外有好感。
亲戚路上和村里人谁不竖起一个大拇指,说赵大郎是个好小子,好名声传多了,就是名望。
赵大郎也懂得抓住这个机会,论前程,他比不过读书的堂弟,论挣钱,他不如赵二郎,那就只有从处事上入手,虽然没有实质性的好处,但名声好听啊。
读书人要的就是名声,这也是赵老四这几年为啥愿意帮村里做点事的原因。
吃里不讨好,傻子愿意,反正赵老四不愿意。
钱老头酸的牙都快咬碎了,问道:“你家三郎说了亲没有?”
赵老头背着手,“快了快了。”
“我家孙女,你看的上哪个,我就嫁哪个。”
赵老头扭头看他一眼,试探性问道:“你家四孙女多大来着?”
这话给钱老头问住了,家里孙子孙女太多了,能把人认齐全就算好的了,至于多大年纪,还真不清楚,不过可以猜个大概,“十一二岁,咋,看上我家四丫头了?年纪是小了点,但也没事,你家三郎不急就行。”
至于读过书的赵四郎几个,钱老头是不敢想的,在他的心里,读书人是要娶城里姑娘的,谁还看的上村里人。
反正他是没脸说。
一听十一二岁,赵老头就挥着两只手赶他,“去去去。”
钱老头厚着脸皮,“我不嫌你家三郎年纪大。”
赵老头吹胡子瞪眼,“滚蛋。”
钱老头拍着大腿,后悔不已,“早知道去年就不把我家三丫头嫁出去了。”
赵老头想起钱家的儿子儿媳,觉得这亲家不太好处,蠢的蠢死,精明的又格外精明。
钱老头也只是随口说两句,说不定赵老头同意了,他心里还要后悔嘞,毕竟一个村子里的人,赵三郎什么样,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不过想到赵老头特意提起他家四丫头,钱老头还特意跟老伴问了几嘴,“四丫头今年多大?”
“虚岁十三了。”钱老太纳闷老头子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了。
钱老头靠在床上抽旱烟,心里又有点后悔,这年纪也不是很小,过两年就可以说亲了。
钱老太从被子下翻出一块布,掀了好几层,才看到几块碎银子,家里用大钱一般都是两口子商量着来。
“明天赵家那边做多少人情?”
钱老头虽然想和赵家拉近关系,但两家又不沾亲,人情做大了,亲戚心里不舒服,村里人面子上也过不去。何况人情基本上都是要还的,在这上面肖尖冒头没啥用。
“跟往年一样,做个五十文就行了。”
钱老太又把布包了起来,塞到床底下,这是大钱,家里日用的小钱锁在柜子里,几百文,省着点能用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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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日子的钱没白花,日头好着咧。
天还没开,花莲儿就理着衣服出门,早上的天还是有点冷的,空气中都带着凉丝丝的冷气。
花莲儿去后院转了一圈,随后才去灶房。
许灵桃没一会儿也轻手轻脚的出门,跟婆婆一起烧火做饭。
连春儿艰难的爬起身,甩着手臂出门。
烧火,揉面,洗菜切菜,三人各忙各的。
今天家里办酒,还有很多活要做,所以都在大房吃早食。
晴姐被家里的动静吵醒,打着哈切坐起身,模模糊糊看到蒙亮的天色,嘀咕道:“在城里住久了,回家都有点不适应了。”
城里只有做生意的人才会起早贪黑,其它人基本上都是天亮了才起床。晴姐刚进城那会儿,还勤快的一大早起来做饭,后来发现早起没什么事可做之后,就慢慢越起越晚。
她也是进了城之后才知道,过日子能那么方便。早上去街上吃碗豆花啃两个馒头,或者吃碗馄饨,什么吃食都有,中午去馆子里买个菜,晚上又能去街上边逛边吃。
不过没钱也白搭,城里多的是为钱奔波劳累的人。
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眼神呆呆的望向没上漆的旧妆奁。
这是奶奶的嫁妆,年份久了,褪色变形,老旧粗粝,就像老人的手,布满岁月的痕迹。
晴姐的赔奁用的都是好木,还上了漆,带到婆家能用一辈子。
死物在跟着女人出嫁的那一刻好像就活了起来,它们会代替爹娘在婆家看护闺女。
是底气,是退路,是爱。
晴姐抬头看向窗外,天已经渐渐亮开了,一眨眼而已。
赵家的人陆陆续续起床。
众人吃了早食,各自忙活开。
赵大郎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是站灶师傅要的菜数。赵二郎牵着牛车,凑过来看了两眼,就是一些寻常的菜。
菜蔬自家地里都有,主要就是买肉,猪肉、羊肉、鱼肉,至于鸡和鸭,都关在笼子里呢。
赵老大和赵老二蹲在院子里磨刀,灶房两口大灶烧着热水。
蓉宝嘉宝吃了早食,就撸起袖子,准备帮忙拔毛。
赵老四闲着没事干,抢过杀鸡杀鸭的活,他扯着鸡脖子,拔了一小撮绒毛,然后用刀一抹。
大公鸡不甘心的挣扎几下,没一会儿就两腿一蹬彻底嗝屁了。
琪宝捂着眼睛不太敢看。
蓉宝嘉宝围在旁边跃跃欲试。
赵老四把嗝屁的鸡潇洒一丢,从笼子里又逮了只鸡,继续开刀。
白花花的鸡,上面还有数不清的小绒毛,蓉宝拎着鸡脖子,拔一会儿转悠一圈,“大嫂,鸭子怎么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