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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徐功的讲述,齐烨心惊肉跳。

姚县城门打开了,并非是周介打开的,而是一个衙署中的文吏,一个出身百姓的读书人。

城门被打开后,三千左右的百姓冲进了城中,第一件事就是冲进了县中各家宅邸,找吃的,找用的,找一切能找到的,与强盗无异,如群魔乱舞。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不用徐功说细节齐烨也能想到。

可偏偏徐功还说了细节,说了前朝礼部官员人尽皆知的细节。

正如那县令所说,县中的大户并不是铁公鸡,早在流民到了城外时就开了仓,只留下了亲族日常所用的粮食罢了。

结果流民真的成了乱民,抢了吃的,夺了用的,若是敢阻拦那便杀人。

如果仅仅只是如此也就罢了,这些乱民还冲进了城中百姓的家里,抢、夺、杀。

人性的恶,展现的一览无余,淋漓尽致。

平日里在这些百姓眼中高高在上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夫人,被撕破了衣衫,被数人,被数十人凌辱,凌辱至死。

城中官员,被砍了脑袋,扒了官袍,挂在县衙外。

整座城处处都是火光,都是尸体。

在这些乱民眼中,凡是并非百姓的,不是百姓的,全部该死!

当年周介是趁乱躲在了京中才逃过一劫,等折冲府的将士赶来时,放眼望去,城中尽是尸体。

事后经过调查,周介这才得知,鼓噪那些百姓入城烧杀掠夺的,恰恰是几个读书人,出自百姓的读书人。

他们比寻常百姓懂的更多,因为出身不好,加上前朝科考舞弊成风,科考大多落榜,因此他们比普通百姓更加怨恨朝廷,怨恨官府,怨恨比他们有钱、有权,衣着光鲜之人。

如炼狱一般的姚县,也让周介明白了百姓的另一面,百姓的恶,当一旦没有约束的百姓展现出极为狰狞的一面,将会做出比世家子更加可恨之恶。

周介的怕,是怕百姓“不怕”。

四书五经教会了世家子们礼义廉耻,家族利益至上又反倒是约束了这些世家子们。

从某个方面来看,国朝好了,世家也会好。

齐烨在南地用的就是这种方法,只是让世家追寻关外的利益,不再继续压榨百姓。

出身贫寒的百姓如果当了官,他们没有约束,没有任何约束,他们会为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无所顾忌的去做任何事,任何破坏规矩的事。

同样从齐烨身上,从他身边的人也可以看出来。

喻斌、季元思、段平,这些人不都是活生生的例子吗,因为受到了齐烨影响,他们敢于破坏任何规矩。

路子野,周介可以接受,但是他不允许野路子,如果野路子玩的路子野,朝廷将会乌烟瘴气,国朝不宁。

“不怕殿下笑话,老夫躲在京中两夜一日,残肢断臂从头上掉下来,耳边惨叫连连,井外热浪逼人,老夫在京中瑟瑟发抖,老夫,从未见过那一张张如此狰狞的面容,从未想过,百姓会吃人,更未想过,叫百姓做出如此骇人至极的,竟是读过书的文吏,竟是一些落榜学子,竟统统是些读书人。”

齐烨犹豫了一下:“未免有点太过牵强了吧,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可若换了是寻常官员呢,换了不怨恨朝廷,不怨恨世道,有亲族,有家业,有顾忌的读书人呢,他们会火上浇油,会鼓动百姓杀人放火,好人,坏人,善,恶,都不怕,怕的是没有退路之人,怕的是失去一切之人,他们不怕死,什么都不怕,他们唯一想的,便是让更多的人去死。”

齐烨无言以对,想反驳,也知道可以反驳,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殿下可还记得当初南庄尚是皇庄,皇庄救济灾民一事。”

齐烨点了点头:“记得。”

“那殿下可知晓,待君臣到了皇庄时,那些被你救济的百姓是如何言论于你?”

齐烨更哑口无言了,提起这事,他也挺闹心的。

当时那些百姓以为自己要坑他们,领到皇庄之后先休息睡觉,在喝粥,身体养的差不多了开始给肉和绿菜吃,还说给工钱,结果这群百姓还倒打一耙,着实可恨。

“科考,考的四书五经,可做官,懂规矩,靠的却不是四书五经,靠的耳濡目染,靠的是家学,靠的是长辈训诫。”

周姐话锋一转:“书楼学子的耳濡目染,是世子殿下威风凛凛,敢为天下先,齐家的家学,是手持利刃劈向眼前不公,南庄长辈的训诫,是你齐烨,是你山庄管事,是你齐大世子于他们有再造之恩,说句杀头之言,世子殿下的话对他们而言如金科玉律,比那圣旨还要强上三分,你齐烨若大逆不道,学子们皆可剑指朝廷,刀向皇宫。”

“别尼玛含血喷人啊。”

齐烨冷笑连连,看向徐功:“看吧,就说这老匹夫舌灿莲花颠倒黑白。”

徐功老脸一红:“这书楼中的学子…是…是将你视为再生父母,老夫…不,书楼中的先生们皆说,皆告知,有朝一日孩子们入朝为官,当以你为榜样,朝廷会错,官员会错,你不会错。”

齐烨:“…”

“你是看不上儒生的,老夫知晓。”

周介苦笑一声:“今年,有十名南庄学子入朝为官,三年后,有百名,三十年后,朝堂皆是书楼学子,皆是不言孔圣,只知是非对错黑白的官员,殿下以为这朝廷,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模样。”

“盛世呗。”

“错,乱世。”

“书楼能有多少学子,可出自百姓的读书人,这些成为官员的读书人,本是与你毫无干系,可却会打着你的名义,奉你为师,为大宗师,为何,因可与其他奉你为师者抱团取暖,殿下当真以为这天下世家出身的读书人,当真敬佩孔圣吗,错,敬佩孔圣,是因其他人敬佩孔圣,其他人敬佩,他也敬佩,大家都敬佩,那么大家便是一条船上的人。”

齐烨神情微变,这话,他信,他也认同。

世家出身的官员,未必全是坏的。

百姓出身的官员,也未必全是好的。

出身百姓当了官儿,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三观的完善,甭管是奔着光明去的还是奔着黑暗走的,肯定是要争权夺利的。

想要争权夺利,就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而他齐烨,就是一个大家可以团结起来的名义。

那么如果这些人也如他齐烨这般,肆无忌惮,凭着性子做任何事呢?

正如周介最基本,也是坚持到如今的底线。

儒学,儒生,出自世家的读书人,官员,他们未必会让国朝好到哪去,但是也不会让国朝更坏下去了,再坏也就是现在这个情况,坏不到哪去了。

出身百姓的读书人,不同,他们是最大的变数,因为他们想要改变,想要进行大改变,想要进行一些他们根本无法承担责任也不知该付出多少代价,乃至完全不清楚国朝会为其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的改变。

这,才是周介最为担忧并且拼死避免的事情。

“老夫知晓,殿下不会让步。”

周介缓缓站起身:“夜了,老夫要回府写折子,开朝后,你我…”

没有说“你我”什么,话不用说的那么深,齐烨明白就好。

齐烨微微的叹了口气:“明白了,如果你垮台了,我会放你一马的。”

周介微微一笑,转身离去了,背影,是那么的萧索。

“慢着!”

齐烨猛地站起身:“百姓,永远当不了官,是不是!”

“不。”周介没有回头,朗声道:“盛世,老夫恨不得满朝文武皆是百姓出身。”

“扑通”一声,齐烨坐在了凳子上,双目无神。

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话,自己说过的话,刚出道时,曾对老六说过的一番话,百姓,会以国朝对待他们的方式,对待国朝,爱,如此,恨,更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