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京都,繁花虽已褪去,但树木繁茂,依旧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太液池里荷花盛开,日暮时分划一小船泛舟湖上,虽是在深宫之中,却也有几分身在江南的意趣。
“凌川妹妹这笛声可真是一绝。”张兰芬听罢一曲开口赞道,“我是不通音律的,也不知好在哪。但总归是好听的,比先前教坊司献上的可好了不少。”
“你这个粗人,自是听不出来的。”杨雪宁嗔怪笑着,为张兰芬解释道,“凌川妹妹刚刚吹的这曲子是《渔舟唱晚》,原本是写渔夫们傍晚打渔归来,在夕阳下浮生偷得半日闲的悠闲光景,凌川吹的欢快,与我们现在倒也相得益彰。凌川妹妹在音韵上的造诣,想来连教坊司的大司乐都比不上。”
叶凌川将笛子收回袋中,微微颔首回礼,笑着说:“哪有两位姐姐说的那么好,我不过是儿时学着几日罢了。起初是想着能与宋将军的琴声合奏,但人家哪是瞧得上我的,姐姐们可听过宋将军的琴声?那可真是高山流水,天籁之音,都说陛下颇通音律,我瞧着却是不如宋将军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故意瞧了姜淮一眼,引得她不禁脸上一红,用扇子遮了一把,却是掩耳盗铃。
张兰芬剥着莲藕摇摇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唉,这宋将军莫非真是狐狸精转世?怎么把你们一个个小姑娘的魂儿都勾了去。我瞧着他也没啥特别的,不也是一张脸上长了俩眼睛,一鼻子一张嘴,俩眉毛俩耳朵。不就是皮肤白皙了点,个子高了点,然后武功强了点,战功多了点,家世好了点,怎么就把你们迷成这样。要论武功,也不知他打不打得过淮妹妹,论起军功的话,长宁郡主灭国交趾,想来宋将军是不及她的。”
“是没什么特别的,但兰芬姐姐说说,你可还能找到第二个比宋将军更美貌的男子?”姜淮反问道。
张兰妃不服气道:“我觉着单论容貌,陛下就不输宋将军,只是他吧,太妖媚了点,若是穿上女子的服饰,只怕连那青楼花魁都要输给他咯。还有就是,陛下恶心事儿做得多了,面相不好。”
“行了。”杨雪宁指了指靠在姜淮膝上午睡的瑾柔,小声说,“孩子在呢,别说这样的话。”
张兰芬自知失言,暗道“不好”,忙拍了拍嘴。偏这时瑾柔也醒了,打了个哈欠说:“我也不喜欢父皇,要不是因为父皇,阿娘就不会死了,淮娘娘也不会总那么难过。我也觉着清朔表叔比父皇好。”
“你这怪丫头。”姜淮笑着抱起她,拿帕子给她擦了擦脸颊上的口水,“你父皇最疼的就是你了,你还这样说,陛下的心都要碎了。”
其他人听了这话也是不禁浅笑出声,李庭言如今独宠苏微沁,不仅升了她为德妃,还日日陪伴,比之先前对姜淮的宠爱,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到底也是没有冷落了瑾柔,每日总会花一两个时辰召她前去圣宸宫,亲自教授四书五经与六艺,有时甚至还会教授治国之道,大有把她培养成第二个华清公主之势。
瑾柔却不服气地说:“谁说的,父皇现在只喜欢弟弟和贞娘娘,才不理我呢。等过几日贞娘娘的孩子出世了,父皇就更不喜欢我了。”
“傻姑娘。”张兰芬笑着说道,“那是陛下对你要求严格,我们瑾柔是陛下的长女,是大公主,日后的责任也与寻常公主不一样,陛下是为了你好,这才对你严厉些。弟弟还小,又身子弱,陛下当然对他多宠爱些。”
姜淮和兰芬嘴上这样说,却也清楚自大皇子出世后,李庭言冷落了瑾柔许多,一半是因为他心存愧疚不敢面对,一半也是因为瑾柔和姜淮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时间一长,他自也不愿再浪费时间。如今他不止瑾柔一个孩子,新生的大皇子,还有过三个月就要临盆的苏微沁,他的子嗣只会越来越多,正如他冷待方妙仪,冷落姜淮一样,他也注定会冷落瑾柔。
叶凌川笑着安慰瑾柔道:“我像公主这么大的时候,母亲生了妹妹,我也是不快的,谁喜欢那个小毛头啊,臭哄哄的。但长大了才知道,有亲姐妹在,到底会不一样些。虽然陛下的心被旁人分了去,但是公主不还有我们吗,淮姐姐和我们的心中,可是只有公主的。”
瑾柔听了这话,也终是笑了,钻进叶凌川的怀里说:“我也喜欢叶娘娘!”
四日后,大皇子百日宴。
因着先前大皇子满月时正值妙仪孝期,加之又是早产,故而根本没有举办什么满月礼。如今皇子百日,妙仪的孝期也过了,虽然太后病重昏迷数日不醒,但到底还活着,李庭言特命礼部要大操大办,比照着先前华清大长公主百日宴的规模操办,不仅是给大皇子祝贺,也是为病重的太后冲喜。
此外不止遍邀宗室前来赴宴,连一众公侯们也都在邀请之列,不仅有华清大长公主一家,连吴越王都带着王妃、小世子与小郡主前来观礼,还有张兰芬的母亲与嫂嫂,方妙仪的父母亲,小皇子的外祖父母也来了。
宴会之上,高允茉抱着小皇子出来,曾经刚出生时那个瘦弱的婴孩,如今已白胖可爱,一看便是个健壮的孩子。但高允茉的脸上,却是浓妆华服也掩不住的憔悴,可见她真是下了大心思,为小皇子殚精竭虑才把他养的这样好。
李庭言从高允茉手中接过小皇子,对下首的妃嫔王公宣布道:“今日大皇子百日,此乃朕第一子,朕特赐其名为‘璟承’,字‘泽煊‘。朕之长女瑾柔公主,与大皇子乃一母所出,遂择‘光宪‘二字,为公主封号。”语毕,将小皇子交回高允茉手中,提笔写下“璟承”与“泽煊”二字。
众人皆赞叹皇帝陛下的好书法,称赞“璟承”二字取的极好,皇帝陛下定是对大皇子予以厚望,大皇子也是像极了陛下,日后定是文韬武略人中龙凤云云。
姜淮侧过头轻声对张兰芬说:“陛下的表字便是‘闻璟’,如今将‘璟’字赐予大皇子为名,承又有承继之意,只怕陛下是动了立储的心思。”
张兰芬也小声说道:“自古立储立嫡立长,如今陛下没有嫡子,璟承是长子,妙仪是皇贵妃,他的养母又是允茉,怎么也算半个嫡长子了。何况允茉姐姐教出的孩子,自是不会差的,陛下要立储,也是情理之中。而且璟承是瑾柔的亲弟弟,日后若真是…对咱们瑾柔也是有益。”
“我是怕陛下如今这般看重璟承,待日后其他嫔妃产子,只怕到那时…”姜淮有些担忧地说。
张兰芬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别担心,这不有咱们吗,咱们几个虽说没什么用,但家里也还是有人的,真到了那时候,不说旁的,至少能护个瑾柔姐弟周全。如今陛下这般看重大殿下,妙仪若是知道,也会好受些。而且啊,公主都是出嫁才有封号,即便是华清大长公主,也是及笈时才赐了封号。瑾柔才五岁,陛下便赐了封号,可见还是看重她的。”
姜淮听了她的话,心里担忧下去几分,一回头,却见瑾柔有些失落,她忙把她搂入怀里哄着,“好瑾柔,父皇不是不喜欢我们瑾柔,只是今日的主角是大皇子,是瑾柔的弟弟,所以有些疏忽了。等宴席结束了,淮娘娘帮你骂他好不好?”
张兰芬也哄道:“好孩子,这不是还有芬娘娘和淮娘娘吗,谁也不能把我们瑾柔欺负了去。”
“不是的。”瑾柔摇摇头说,“淮娘娘,我想去找表叔玩,表叔说今日会给我带小弓箭的,结果没有给我。表叔骗人!”
姜淮忍不住笑出声,一抬头就看见坐在不远处一身月白色绸衫头戴白玉冠的那人,正在若无其事的吃着螃蟹,于是对瑾柔说道:“你悄悄过去,就和姑祖母说,表叔骗你。”
瑾柔闻言,立刻撒着两条小短腿,趁人不注意跑到了李长安的身边,甜甜的叫了声“姑祖母”。
李长安一直都是喜欢女儿的,但偏偏生了个儿子,又因为安国公心疼她不愿她再有孕生子,因此一辈子也就宋清朔这么个不省心的臭小子。与人说起时,常常捶胸顿足地说自己运道不好,分明怀孕的时候人人都说是姑娘,怎么生出来却是个小子。原本想着也许能有个孙女,如今却也不敢想了。
今日见到瑾柔糯米团子般粉粉嫩嫩的一小个,甜甜地叫她“姑祖母”,当下心都化了,立刻把瑾柔抱进怀里,拍着哄着说:“哎呀小瑾柔怎么来了,是不是想来找姑祖母玩呀?姑祖母给我们小公主准备了很漂亮很漂亮的头面呢,一会回宫的时候要带回去哦,下次见到姑祖母的时候戴上好不好?”
接着又抱她坐在自己腿上,执起一双新的筷子给她夹菜,“我们小公主想吃些什么?松鼠桂鱼好不好?酸酸甜甜最好吃了,最适合夏日里吃。还有这道鲍鱼烩珍珠,姑祖母也给瑾柔拿点尝尝哦,还有莲子雪梨冰燕窝,一会我们用完饭再吃哦。”
宋清朔也是眉眼带笑地看着这一幕,难得露出温柔的神情,也主动询问道:“公主想不想吃荷花酥,臣府上有个江南来的厨子,做的荷花酥甚是美味。”
瑾柔却看了宋清朔一眼,撅嘴“哼”了一声,又对他做了个鬼脸,接着对李长安撒娇道:“姑祖母,表叔骗人。表叔对瑾柔说,今日会给瑾柔带小弓箭的,但是没有给我。瑾柔等了整整一日,等得好伤心。呜呜呜姑祖母,表叔怎么能骗我。”
宋清朔见了这一幕,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为何,分明瑾柔与姜淮之间没有血缘,也不知是不是被她养的久了,这性子倒与她颇为相似,甚至连神情都有几分相像,尤其是她撒娇耍赖的模样,倒与姜淮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她那双桃花眼,像极了李庭言,但若说是像宋清朔的眉眼,也没什么不可。他这样想着,竟在心中自言自语道,“这丫头倒像是我和阿淮的女儿”。
李长安笑的捂住了嘴,方才不让自己失态,又悄悄打了宋清朔两下,小声嗔怒道:“你个没正形的!怎么连我们小公主都骗,还不把那小弓箭献上,若是惹了我们小公主伤心,瞧我回去会不会把你打开了花!”
宋清朔也笑了,蹲下身作出求饶的模样对瑾柔说道:“臣怎么会骗公主呢?臣今日当然是带了亲自打造的小弓箭想献给公主,只是赴宴的时候被内官收了去,不许臣带兵器入殿,这样好不好,臣一会把弓箭交给淮娘娘,让淮娘娘给你?”
“好!”瑾柔笑着伸出小手,对宋清朔说,“表叔要与我拉钩!一言为定,可不许骗人!”
“这是自然。”宋清朔也伸出手与瑾柔拉钩,“臣怎敢欺骗公主。”
李庭言在上首逗着璟承,低头不经意间见到这一幕,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怎么姜淮对宋清朔心心念念就算了,如今连他的女儿都被宋清朔引了去,看着倒是比和他这个父皇还亲近些。他有些愤怒,想让宋清朔滚出去,但到底君威在上,若因着这种小事龙颜震怒,真是要被宋清朔笑掉大牙了,遂也只能忍了下来。
高允茉看出了他的心思,忙柔声宽慰道:“孩子都是谁养的久了,就亲近谁。陛下近日一门心思都在璟承身上,难免瑾柔这个做姐姐的要吃醋,尤其她现在五岁了,五岁的小女孩,正是心思细腻的时候。先前皇贵妃的离世,对瑾柔的打击太大,孩子心里有怨气,也是正常的。到底陛下与瑾柔是亲父女,时间久了,陛下多哄哄瑾柔,多娇宠些,瑾柔也会明白陛下的。”
“如今这样也挺好的。”李庭言轻叹了一口气,“每次瑾柔来圣宸宫里,看见朕的时候都是一脸的害怕疏离,朕也不知该做什么。如今也好,她开开心心便好。”
瑾柔回了自己的席位上,姜淮见宋清朔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笑着问瑾柔道:“宋将军说了什么呀?”
瑾柔悄悄在姜淮耳旁说:“表叔说,会把弓箭给淮娘娘,让淮娘娘交给我的。淮娘娘可一定要给我哦!”
“傻丫头。”姜淮忍不住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我一定会给你的。”
夜宴结束后,姜淮领着瑾柔回到凤仪宫,瑾柔人小受不住累,还没到宫里就已经哈欠连天。姜淮抱着她回了自己的寝殿,给她洗漱一番后,给她盖好被子,拿扇子轻轻给她扇风,她如今胖了点回来,方妙仪逝世的悲伤也淡了点,总算不似之前那般憔悴病态。待瑾柔熟睡,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后,姜淮才回了自己宫里。
如她所料,她一进内殿,便看见那个身着月白色绸衫的身影站在窗边。“回来了”,声音低沉而温柔。
姜淮有些无奈的撇撇嘴,却还是走了过去,就着他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如今是真把皇宫当自己家了。”
“李庭言手下那些废物,怎么可能防得住我。”他轻笑,低头亲吻她额间的花钿,“阿淮,今日好美。”
“别闹。”姜淮推开了他些许,小声说道,“瑾柔还在偏殿睡着呢。”
“傻子,你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宋清朔笑了,还不怀好意地掐了一把她的腰,“放心,我若想做什么,早就做了。再说我就算真的有贼心,也不会在这。等我们回了雁门关也不迟。”
姜淮因着他的话,脸一下就红了,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自是知道他说的什么,而她内心,一直也是只想与他亲密无间。
“害羞了?”宋清朔接着打趣她,捏了下她的脸。
“才没有!”姜淮嘴硬地说,“才不是将军想的那样呢。再说我喜欢将军这么久,谁占谁便宜还不一定呢!”既然无法隐藏对他的喜欢,那不如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他们已经错过了太多,没必要还在这种小事上掩饰什么。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呀。”宋清朔觉得她的话有些好笑,却也不与她计较,反而觉得她如今这样愈发可爱,忍不住拥她入怀,紧紧拥抱着她。
“好啦。”姜淮嫌热,虽然不舍他的怀抱,却也还是挣脱了,“快把给瑾柔的东西给我吧。”
宋清朔立刻从袖中拿出一把做工精巧的小木弓,交到姜淮手里说:“别再和孩子瞎说什么我骗她了,我可没有,你就爱挑拨我们间的关系。”
姜淮见那木弓的弓身处嵌有一和田白玉雕刻的狸猫图案,便知那是宋清朔自己做的。有些意外地说:“你对瑾柔倒是真用心。”
宋清朔笑着回道:“她是你的养女,那就是我的女儿,我们的女儿,我怎会不用心。”
听了这话,说不感动不动容是假的,姜淮当下便红了眼眶,嘟囔着说:“什么,什么你的女儿我的女儿,若是被陛下听到了,你又要被开罪。”
“无碍。”宋清朔说,“只要有你在身边,即便被他流放下狱,我也是愿意的。”
“别说胡话了。”姜淮笑着轻打了他一下,“你来找我不会只有这件事吧,说吧,还想我做什么?”
“阿淮,有时候太聪慧,也不是什么好事。”宋清朔扶额,“会少了很多爱人间的意趣的,我今日就是想来看看你,不行吗?”
“你没那么闲。”姜淮深知宋清朔不会是沉溺于情爱之人,他做一切事情都有他的目的,哪怕对姜淮,亦是如此。
宋清朔果然说道:“你既猜到了,我也不再隐瞒。我想你带着瑾柔回金陵一趟,之后的事情,我会让春尘送密信给你。”
姜淮想到方妙仪先前对自己说的,太宗皇帝临终前对方阁老的嘱托,知晓他说的多半就是此事。于是立刻应声,“金陵是吗,我去。”
“我会来看你的。”他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轻轻抚摸她的长发,“等这件事情结束,我就可以回到雁门关。到那时漠北平定,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还有瑾柔,你不是说,仁睿皇贵妃希望你带她走吗,我们带着她一起好不好?”
“好。”姜淮靠着他的肩膀,与他十指紧扣,真是很美好的期许,很快,就可以实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