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恺。他记得这个人的。
十九年前,元家尚在京城。当家做主的元庆朗恩科中了进士,任一个九品小吏,却因处事不够圆融得罪了顶头上司,被下到狱里。严氏带着时年五岁的元慕阳处处求情,那日,母子俩找到了一门远房亲戚头上,这家的女儿乃阮阳王妃的娘家弟媳,若能出手,想来放人不难。但求人又岂是好求的呢?任是百般好话,连大门也不得入,仅一个门房便成强大阻隔,直至日上三竿,母子两个依然被拒之门外。困恸交加之下,严氏晕倒阶下,躺身在一顶正巧到临的轿舆之前。轿畔的随从出声喝叱,轿中人则发声阻止,轿帘掀起,日月失色,百花遁形,一位美人袅袅步下,问过了三言两语,将晕倒妇人扶进轿里,携起稚娃手儿,走进府门。
那时,一个小小娃儿,随母四处求人,遭人白眼,受人冷落,突然享到了良善温柔的呵待,心头之感可以想见。恋阳在五岁的元慕阳心中,与美神无异。直至后来,美神求夫婿解了父亲之难,他也一度成了美神身上的一块小小膏药,直嚷着要快些长大,将美神自其夫婿手中抢了过来。也是兹那时,他不止习文,也四处拜师学武,以期将来有力抢夺人妻。末了,还是美神相助,将他推荐给了自家兄长学武的名师。名师爱他上佳骨质,乐意收徒,但返家行程在即,与元家父母提出带他回江南悉心教授……
元慕阳没想到自己何以对那位名为恋阳的女子记忆如此深刻,即使时至今日,稍一思及,眼前即现那份绝代风华,想想,彼时也不过是一个稚龄娃儿的童言无忌而已。不过,若让眠儿晓得,不知又该吃上几缸的闲醋。
“请问阳大人,阳夫人还好么?”故人重逢,且是救父恩人,元慕阳特邀阳恺至京城酒楼小酌。但彼此尚值陌生,话题寥寥,思忖着问候一位长自己二十年的女子,不算失礼。实则,心中亦存有一份好奇:时光荏苒,眼前这位阳大人依旧俊岸不凡,不知红颜是否仍是红颜?
“吾妻她……”阳恺沉吟一笑,“慕阳不必如此客气,你幼时也叫过她一声‘表姐’,你我算是亲戚。再说,此地不是官门公堂,‘大人’来‘大人’去,倒显生分了。我年长于你,就叫你一声‘慕阳’,你也可直呼我名。”
“在下就称大人一声阳兄罢。”看此人,行止磊落,眉目坦荡,元慕阳倒不介意结识。
“如此甚好。”开场完毕,阳恺言归正题。“前些时日,为兄至江南公干,听见了几句街头巷尾的议论中,与慕阳有关。”
“愿闻其详。”
“议论中似乎是说,慕阳之妻在病床躺卧两载,深睡不醒,却在近日好转醒来。当真有此事?”
“这……”元慕阳稍有意外。对方为堂堂上阳侯爷,会对街头风闻起兴,会开口向自己打听虚实,实在惹人费解。
“慕阳必会想,我何以对他人私事如此关注?你适才问起吾妻近况,为兄乐意告之。她在十八年前,即因一场大病深睡于床,至今未醒。”
元慕阳一怔。
“为兄遍请天下名医,广招域内外杏林高手,用尽方法,费尽心机,俱未见效。”阳恺揉额苦叹,窗外阳光透过纱窗打在他鬓角之上,一缕银色陡现。
元慕阳想,这世间恐无人能比他更能体解这个男人的心头枯寂熬煎。眠儿长眠,不应他呼唤,他抱着仅有的一线希望等待眠儿归来,不敢失望,不敢奢望,不敢崩溃,不敢流露哀痛……幸好,眠儿回来了。
“从那些街头谈论中获知,为兄有感令夫人病症与吾妻极像。但不知治愈令夫人的,是哪位高人?”
尽管同情,尽管感同身受,元鹞也无法把百鹞的存在道出。不止是因他无权为他人定夺什么,而是,为了眠儿。眠儿是真正的起死回生,走过阴阳两界,走过了奈何忘川。这种事,他不可能让任何第四个人知情。他是如此艰难才能重新将鲜活灵动的妻子抱进怀中,任何可能的变数,他都不可能容忍发生。
“在下妻子天生体弱,不宜操劳。当年发病之因,概因在下一时疏忽,携她游园过久,使她体力不支晕厥过去,一躺即是两年,这中间,睡多醒少,少见下榻,以致外面闲话百出,在下甚至被疑弑妻夺产,险被官家问罪。”
“是这样么?”阳恺神色怔忡。
“为在下妻子调养身体的,是在下从幼时便结识的一位至交,出自医学世家,代代都有神医之名。阳兄若信得过他,可请他一试。”
季东杰与百鹞不同。
当年,百鹞现身,告知他眠儿魂归地府时,被霎那涌起的绝望之浪所击,寻短之念形成心头。那当下,他想到的将一息尚存的眠儿身躯托付之人,即是季东杰。他和季东杰几乎同时认识眠儿,他所占的,只是早说出了口的便宜。除了他,季东杰是第二个会为眠儿百般设想的男人。
“如此,多谢了。不知慕阳何时返程?”
“明日便要动身。”
“为兄会差本府总管随慕阳前行,请神医前来京城。”
“不必如何客气,医者父母心,在下回去向他说了,他即会动身进京。”
“怎能如此失礼?即为神医,当该以礼相待。”
“只是,他毕竟是医非神,还请阳兄……”
“这个放心。若是因医治不利便迁怒于人,这些年还不知会有多少医生死于为兄之手。除了医治,为兄还希望吾妻会沾一点令夫人玉体康愈的喜气,见以起色。”
“在下也祝尊夫人早日康复,与阳兄共享百年,白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