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珂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班适航。
此刻,他似乎反而镇定了许多,紧绷的肩膀肌肉松弛了下来,眼睛垂着,看向地面。
郑珂见状,更加坐实了自己的猜想,于是接着说了下去:
“起先,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文迪会告诉自己的医生章景天,有人要杀她,而选择瞒着自己的丈夫。
我相信,任何人知道这件事的第一反应都是认为:文迪在怀疑你。你就是那个想要杀害她的人。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她之所以选择要避开你,在医生面前演戏,是因为,她知道,她的演技,是逃不过你的眼睛的。所以,她的种种表演,包括给自己写威胁纸条,在自己的咖啡里下毒,所有的这些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所以,晚宴上原定的杀人目标就是赵立慧,文迪本人就是凶手。这一切,你从始到终,都是知道的。”
屋子里没有一点儿声音,安静得只能听到几个人的呼吸声。郑珂平静地看着班适航,目光冷峻。
“你没有证据,这一切都只是你自己的猜想。”班适航低沉着嗓音说。
“当然,你可以这么说。”郑珂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不过,你我心里都清楚,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相。其实,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因为你当时就在文迪和赵立慧的身边,你听得清清楚楚,赵立慧告诉文迪,她带病跑去见她的时候,得的是风疹。
你深爱着文迪,所以,你只有一个念头——你要保护她。赵立慧死了,你以为,只要你帮文迪掩饰好,这件事情就可以结束了。毕竟,赵立慧确实造成了文迪的不幸,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也算得上种因得果。
甚至,你可能曾经想过,亲手杀掉了赵立慧,可以换来文迪后半生的平静和幸福。然而,你发现,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因为,有其他无辜的人被牵扯了进来,艾琳死了,朱海元死了。虽然,他们勒索的行为是无耻的,但毕竟,罪不及死。”
郑珂看到,班适航将脸埋进手掌当中,肩膀微微地抖动着。
她停了下来,站起身,走到班适航身边,将一只手温柔地搭在他的胳膊上:
“我知道,你很痛苦,很难过。那种看着最爱的人在地狱里煎熬,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我们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想想就可以共情了。”
“谢谢。”班适航抬起头来,勉强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她曾经求我带她离开,到别的地方去,让一切重新开始。我也想带她走,一是为了保护她,二是不想再让她造成任何的伤害。但是,警方说不可以,我们只能继续留了下来。每一天,文迪都活在巨大的恐慌和不安当中,生不如死。”
班适航的声音在颤抖,本来已经是沟壑纵横的脸,因为痛苦,而变得更加扭曲。
“文迪,是一个绝世的传说,一个天生的演员。”班适航的眼神变得极尽温柔,“她极高的天赋背后,是情绪调节能力的缺失,这就是她最大的悲剧。敏锐的情感,让她对过去的悲剧无法释怀。天生的悲观,又让她没有办法期待未来。她是一个伟大的影后,但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用一生来保护她,把她从她为自己编织的牢笼里拯救出来。终究,还是我太无能了。”
“班先生,”江慕白忽然出声说,“过去的事情,已经没有办法改变了,但是现在,有一个无辜的人等待着你的拯救。张世平,他是无辜的。现在能够证明当年一切的,只有你了。”
班适航的下颌角鼓了鼓。
“我想,张世平那天会出现在晚宴现场,除了作为赵立慧的男伴之外,他也很想看一眼曾经心爱的姑娘吧。不过,”陆依依轻声笑了笑,“很可能,文迪并没有认出他是谁。对吗?”她问班适航。
班适航摇了摇头:
“我想,应该没有。文迪什么都没有跟我说过,”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我想,她应该不会认出他来的。毕竟,已经过去太多年了,人都变了。”
班适航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似乎已经沉浸在了对往事的追忆当中。片刻,他如梦方醒一般,对他们说:
“你们放心,我会到警局去说明一切的。”
郑珂、江慕白、陆依依看着眼前垂暮的班适航,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郑珂扫视着周遭的环境,目光落在一扇窗帘后露出的胡桃木相框的一角。
她站起身,轻轻悄悄地走过去,慢慢将窗帘拉向一边——
一十二寸的照片出现在她的眼前。
照片里,文迪躺在鹅黄色的床单上,她安详地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在胸前。
“这是她下葬前的遗照。”班适航轻声说。
“对于文迪来说,也许死亡才是她获得解脱的唯一途径。”郑珂意在言外地说,“服食过量的安眠药,对于她来说实在是一种幸运。不知道,这药是她自己吃的,还是有人给她的。”
她的目光与班适航的目光相遇,但是他没有说话。
许久,他才用了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她是——那么美丽————她实在——承受了太多了。”
郑珂记得,那天从班适航家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黄昏。
路上的车渐渐地多了起来,滨城晚高峰的时间快到了,行人、车辆,都朝着自己家的方向奔流着,归心似箭。
郑珂将额头抵在车窗上,轻轻闭上眼睛,脑子里的画面,一直无法挥去。
在踏出班适航家门前,她特意回头看了一眼:他佝偻着身体,眼睛一直盯着墙上那张文迪的遗照。整个人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了的石膏雕像。
心中无端涌上两句话:
“天地无数有情事,世间满眼无奈人。”
郑珂轻叹一声,倏地, 两颗冰凉的泪珠,从眼角滑落了下来。
那晚,三个人在停车场分开,一路都没有说话。回到公寓之后,郑珂和陆依依就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陆依依告诉郑珂,她已经想好了,要把文迪的这件礼服还给班适航。
那天晚上,郑珂最后一次梦到文迪,她好像站在一团白色的烟雾之中,微笑着朝她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朝着远处走去。
梦醒之后,郑珂感觉到内心无比安静。
她知道,从此之后,自己再也不会梦到文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