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正值初夏,红莲水榭经年不败的海棠依旧开的热烈,似乎这一朵刚败,下一朵就已经迫不及待的盛开,不停流转的光阴似乎忘却了这个角落,以致无论何时,这几株海棠都正值最好的花期。
“这都初夏了,没想到这几株海棠竟然还开的这么好。不过,玉衡,我记得,以前这海棠也不是一年四季都开着的吧?”薛正庸看着院中的海棠,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楚晚宁点了点头,也跟着望向院中的海棠树。他倒也没有特别中意海棠,只是冥冥中似是跟这花有着某种不解之缘似的。
“玉衡啊,我怎么看着这几株海棠周围像是设了什么阵法?”
“嗯,墨燃之前跟我学结界阵法,自己摸索着设了这个可以让海棠常开不败的阵。”
“燃儿?这么说,这孩子还真有几分学结界阵法的天分?”
“墨燃他,很聪明。”
“那这阵法有名字吗?”
“有……”楚晚宁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有些吞吞吐吐的。
薛正庸全然没有意识到楚晚宁的欲言又止,兴致盎然的追问道:“什么名字?”
楚晚宁意味不明的看了薛正庸一眼,略有些尴尬的转过头道:“还魂阵。”
“什么阵?!”薛正庸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没听错,墨燃给它取名叫“还魂阵”。”
“不是,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
终于有人体会到了自己初闻此名时的无以名状的震撼,楚晚宁心情颇好的为薛正庸解惑道:“墨燃说此阵聚集的灵力可以弥补海棠花开消耗的生命力,可以使海棠四季常开,而不至于耗尽生命力而枯死,所以叫“还魂阵”。”
不知道为什么,墨燃像是对红莲水榭的这几株海棠有着什么执念似的,就是见不得这几株海棠花叶皆败。
墨燃到死生之巅的第一年冬天,某天突然发现这几株海棠花叶凋零,顿时大惊失色,以为这几株海棠枯死了。
他不眠不休了好几日,不知翻阅了多少结界阵法方面的书籍,才终于使这几株海棠在冬日里“起死回生”。
楚晚宁犹记得,他一觉醒来见院中海棠花开正盛,还以为是自己睡昏了头,或者一不小心昏睡了整个冬天。
直到墨燃得意洋洋的告诉他,是他救活了这几株海棠,难得墨燃肯静下心来钻研,楚晚宁不忍他受挫,把已经到嘴边的那句“海棠冬日花落叶败乃是常态”给咽了下去,甚至还别扭的夸了墨燃两句。
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实在是因为墨燃当时的表情令他太过于震惊,他不过是肯定了墨燃在阵法结界方面的能力,谁知墨燃竟直接哭了出来,还一边哭一边问他,他是不是在做梦。
这让楚晚宁反思了许久——他是不是太严格,又太吝啬于表达肯定,才让墨燃这么激动。为人师表,是不是偶尔也应该夸一夸弟子们的进步,而不是一味的严厉以待?
事实证明他的反思也是对的,无论是墨燃,还是薛蒙、师昧,又或者是其他的弟子,但凡他肯定一句他们的努力和成绩,他们都会更加的努力,有挺长一段时间,楚晚宁甚至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为人师表的诀窍。
“阿爹!师尊!”薛蒙的喊声唤回了楚晚宁远走的心神。
“蒙儿,怎么了?这么着急忙慌的。”薛正庸看着气喘吁吁的儿子,疑惑的问道。
“墨燃他突然说什么要去临安,急冲冲的就走了,我来告诉阿爹和师尊一声。”薛蒙一边转身一边接着说道:“我怕他一个人不安全,我去追他。”
“我跟你一起去。”
“等一下。”
薛蒙猛然停住脚步道:“只是去临安而已,我去就好了,又没有什么危险,我就是怕墨燃会被儒风门那群人给骗回去。”
“墨燃确实是说他要去临安?”楚晚宁确认道。
薛蒙点了点头道:“我肯定没听错,他好像很急的样子,话还没说完就御剑走了。”
楚晚宁想了想,拦下了薛正庸父子道:“无妨,你们不用担心,我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墨燃是尊主唯一的徒弟,即便是儒风门,也不敢强行带他回去的,再说,墨燃修为不弱,不会有什么危险。”
薛正庸沉吟了会儿道:“也是,以燃儿的修为,一来一回也不过三五日功夫,我们先等等看,若他三五日还不回来,我们再去找他,他身上带着玉衡的追踪海棠,不怕找不到他。”
楚晚宁心底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最近他总觉得有些不安,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他隐隐觉得墨燃此时知道当年救他的人是自己也没什么不好,万一,他依旧没能阻止那幕后黑手,有这层恩情在,或许墨燃会愿意听劝。
楚晚宁送走了薛正庸父子,望着院中的海棠想起了许多事,前世的,今生的,他自己的,墨燃的,以及红莲水榭的。
正如薛正庸所料,墨燃在第四天傍晚回到了死生之巅。
他没有去见薛正庸,也没有回弟子房自己的住处,而是御剑直接闯进了红莲水榭,甚至横冲直撞的和刚回来不久的白何动了手。
墨燃从得知真相就一刻不停地以最快速度御剑而回,他虽天赋卓绝,灵力充沛,但临安到蜀中又何止千里之遥。
他到蜀中时几乎已经力竭,又与白何动手,更是耗尽了仅剩的灵力,若非楚晚宁听到动静,及时用天问托了他一把,只怕墨燃会直接跌到莲池里去。
墨燃跌跌撞撞的走上前去,紧紧的攥着楚晚宁的衣袖,双眼充血的盯着楚晚宁问道:“楚晚宁,当初无悲寺外是不是你救了我,是不是你喂了我一壶米浆,是不是你给了披风银两?!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为什么?”
墨燃声音越来越小,神思都有些恍惚了,却还是执拗的盯着楚晚宁,等着他给他一个答复。
“是我,是我,墨燃,凝神。”楚晚宁从看到墨燃起,就发现墨燃状态不对,甚至有几分要走火入魔的样子。
他一边回答着墨燃的话,一边输送着灵力梳理着墨燃体内躁动着的所剩不多的灵力。
“是你,真的是你。”墨燃一边说,一边挣脱了楚晚宁的搀扶,他似哭似笑的盯着楚晚宁,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满面。
“去叫贪狼。”楚晚宁见白何点了点头,又转过头,看着墨燃试着哄道:“墨燃,凝神,到我这里来。”
墨燃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楚晚宁的话,他一边后退着,一边喃喃道:“我都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救我,楚晚宁,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就应该冷血一点儿,任由我冻死在雪地里,或者在我发疯的第一天就杀了我!师尊,为什么要对我心软,为什么不早早杀了我?”
楚晚宁震惊的看着墨燃,他甚至怀疑他听错了,墨燃说了什么?在他发疯的第一天就杀了他?
这一瞬间,有些他曾经觉得不解的事情突然就连成了一条线,有了合理的解释,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就在楚晚宁恍惚的霎那,墨燃已经退到了莲池的栏杆边,只要他再退后一步,就会落到莲池里去,但墨燃没有察觉自己的处境,他像是深陷梦魇之中,被别的什么东西控制住了心神。
眼见墨燃就要落水,楚晚宁下意识的唤出天问,一把把墨燃拉了回来,楚晚宁见墨燃依旧没有清醒的意思,果断打晕了墨燃,将人搬到了红莲水榭的偏室。
他看着昏迷中依旧紧皱着眉头,依旧断断续续的问着“为何不杀了我”的墨燃,前世种种走马灯般一幕幕地在脑海翻涌。
他一边想要逃避,想要远远的逃开那些不堪的过往;一边又觉得愧疚心疼——他没有猜错,没有被八苦长恨花所控的墨燃不会被恨意蒙蔽眼睛,更不会成为嗜血的修罗,是他,是他没有护好他。
两种情绪不停地拉扯着他的理智,楚晚宁看着昏睡的墨燃,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在察觉到有人进入红莲水榭的瞬间,楚晚宁手忙脚乱的施了个术法,试图封印墨燃已经复苏的记忆。
为防万一,在得知墨燃只是灵力耗尽、心神受了打击才会如此之后,楚晚宁拒绝了薛正庸的提议,将人留在了红莲水榭,并打发了包括白何在内的一众人,亲自照顾昏睡着的墨燃。
楚晚宁见墨燃虽然一直紧皱着眉头,像是做了噩梦,却没有再说那些令他胆战心惊的话,他以为他手忙脚乱之中的封印已然成功。
但楚晚宁不知道的是,墨燃远比他更早地重生在这个世界,而他心慌意乱之下的封印也远称不上成功。
睡梦里的墨燃带着两世的记忆,将前世的路重新走了一遍。
或许楚晚宁真的是他的恩公哥哥的真相给他的刺激太大,那些曾经被八苦长恨花泯灭了的记忆终于挣脱了桎梏,展现出了它原本的样子,它带着墨燃追本溯源,带着墨燃以旁观者的视角将前世种种一一展现无遗。
那些他曾施加给楚晚宁的痛苦,变作了带着倒刺的利刃,刺入他的心头骨血,将他的灵魂和血肉一次又一次拆散了又重组。
墨燃在这无以言喻的痛苦中挣扎了不知道多久,待他睁开眼,看到楚晚宁,那瞬间,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墨燃,墨燃。”
模模糊糊的,墨燃似乎听到楚晚宁在喊他,他顺着这声音渐渐看到了光,渐渐的看清了那在不停地唤着他的人。
“墨燃,你怎么了?”
楚晚宁见墨燃醒来只是目无焦距的看着他,等到墨燃的眼中清晰的映出他的影子,墨燃却只是不言不语的看着他,似乎他跟一朵花、一棵树也没什么区别。
楚晚宁有些慌了,他怕自己慌乱间施术出了什么差错。他慌张的出门去叫白何,让白何去请贪狼。
墨燃却趁着楚晚宁离开的这个空档,喝醉了的酒鬼似的,飘飘忽忽的跑出了红莲水榭——看清是楚晚宁在照顾他的那个瞬间,墨燃突然就没有了面对楚晚宁的勇气,所以,他在楚晚宁离开的瞬间,下意识的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