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站起身,偌大身躯显得这屋檐都矮了些许,十几枚“崇宁通宝”拍在桌上:“今日醉了,先走一步!”
众人面面相觑,武二向来好酒如命,无论什么酒席都是压桌不起身的主儿,今儿个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莫非被我说中,武二真要去寻刘寡妇?”孙机密夸张地咧嘴笑道。
关衙役嘿嘿两声:“武二从不好女色,许是怕哥哥骂。”
孙机密捻起武松丢下的几枚铜钱,嗤笑道:“一个炊饼能赚一文,这得吆喝多少嗓子啊,苦了三寸丁喽——”
武松初来乍到,也不在意他们说什么,他离开酒肆,在清河县大街上仔仔细细走了一遭,激荡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或许是重名的缘故,读《水浒传》时,他就替武松觉得不甘,甚至比林冲的遭遇还让人心疼。
为什么,林冲天生性子就软,惧怕权贵,凡事都想留后路,他的下场是活该!但武松不是,武松恩怨分明,做事不计后果。就这么一个狠角色,到最后还落得个残疾,青灯古佛伴一生。太不应该了!
既然我来了,嘿嘿,看我能把这乱世搅和成什么样,总不能比靖康之耻更差吧。
“武松来了!哈哈……”武松忽然立在街心朗声大笑起来,虽只穿着一件最寻常的黑白襦袄,却从未有过的精神抖擞。
路人纷纷侧目,有认得武松的,与卖茶汤的伙计道:“武二又喝疯了酒。”
伙计摇了摇头:“如此癫狂无状,谁家女儿肯嫁?亏了一身好皮囊,更可叹大郎四处求人说媒……”
武松大步过去,一把揪住伙计,将这伙计吓得面色大变:“武二,你,你做甚么?”
“茶博士!可看到我家哥哥?”
伙计愣怔一下,忙道:“往西街去了!”
“多谢了!”武松拱手为礼,大踏步往西去了。伙计心里咒骂几句,却不敢再说片言只语。
清河县斑驳破旧的老城墙上,几个孩童在嬉笑打闹,夕阳余晖从拱形城门照进来,让这冬日多了些许暖意。
武松到了西街,没看见武植的身影,找人打听一番才知道,武植刚刚往西坊市去了。西坊市是泼皮无赖的聚集地,经常生出事端,武植很少去那里,除非炊饼实在卖不完才去试试运气。
刚进坊市,便看见一群泼皮正围着武植取笑,武植本该戴在头上的毡帽在他们手上抛来抛去,武植不敢动怒,只能迈着两条小短腿追来追去,给这个作揖,给那个赔笑,这群人只当看不见。
从武松记事开始,武植就一头挑着炊饼,一头挑着自己,走过清河县城的每一寸土地。这个炊饼担子挑起了整个家,将武松养成顶天立地的汉子,却压得武植喘不过气。
见武植受辱,武松怒从心起,兄弟血脉相连,平日亏欠哥哥的实在太多,今世早早明白了事理,绝不能叫哥哥再受任何屈辱!
武松到近前时,一个泼皮正跳着接那毡帽,他一把将泼皮扯了下来,抬手便是一记耳光,“啪”的一声脆响,武松只用了两成力道,却也将泼皮打得晕厥过去。
泼皮们的嬉笑声戛然而止,武松将毡帽捡起来递给武植,武植接了过来,却怒道:“武二,你来做甚!”
武松笑道:“来接哥哥回家。”
“武二,咱们与武大玩耍,你因何打人?”说话这人满脸横肉,左颊上斜着一道扭曲刀疤,颇有些瘆人。
说话这人叫侯疤子,是清河县有名的泼皮无赖,但于武松而言,不值一文。
武松虎目一睁,凛然道,“你可说准了,真要与我哥哥玩耍?”
侯疤子被武松一瞪,不由得退了半步,被身后同伴抵住后背才胆气稍壮,喝道:“说准了,怎地?”
武松哈哈一笑,踏步上前,从前在清河县只搏得一个酒混子、二流子名声,比这些地痞无赖强不到哪去,从今日起,这名声可要改一改了!
“武二!”武植小短腿紧挪几步,拦在武松面前,“跟我回家!”
武松只有苦笑,他若放开手脚,面前这六七个泼皮挡不住他三拳两脚,无奈武植懦弱怕事,担心自己惹祸,倒是便宜了他们。
“好吧,既然哥哥发话,那咱们回家。”武松拾起炊饼担子,低眉顺眼跟在武植身后。
侯疤子冷冷道:“谅你也跑不出清河县,武二,这事可没完!”
武松可不惯着他:“啥意思,清河县你说了算呗?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一句话噎得侯疤子哑口无言。
兄弟俩走出西坊市,武植放慢脚步,瞥了一眼炊饼担子,没好气道:“你又闯什么祸了?”
“没有啊,我这几日老老实实的。”
“哼!你平日从没碰过这担子,若非闯了祸,难道是转性了?”
“哥哥,那也说不定啊!”武松笑道,“今日卖的怎样?”
武大哼了一声:“还剩三十多个。”无论谁买炊饼都要吃新蒸好的,卖不掉的就只能自己吃,武二整日在酒肆厮混,从不回家吃饭,因此武大几乎每顿饭都吃炊饼。
“哥哥,自今日起,武二只在家里吃饭。”武松道。炊饼担子是依照武大身材定做,武松担着颇有些滑稽,便用肘弯挎着。
武大越发心里不安稳,道:“武二,你今日怎地,若闯了祸便直说,该赔钱下跪的,咱们都认。”
武松笑道:“哥哥养家不易,武二也该寻些正事来做,才不枉哥哥将我养大。”
武大仍是半信半疑:“你只要不醉酒闹事,我便知足了。”
“哥哥尽管放心,武二今后再不吃无用的酒食,想吃酒时,就陪哥哥在家里吃!”
武大素知武松为人,他虽性刚易怒,嗜酒好勇,却从来都言出必践。这么多年来,自己这个弟弟头一次说出这么中听的话,心中大感欣慰。
武松可不是从前那个犟驴脾气,反正说好话又不要钱,哄自己哥哥也不丢人,于是施展三寸不烂之舌,把武植哄得乐乐呵呵。
夕阳下,兄弟二人的身影一长一短,却是前所未有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