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到了初中,陈十紫已成为遥遥领先的好学生,第一名,一骑绝尘,赢过奖状、练习本,还有一辆红色的自行车。
爷爷奶奶都骄傲着。
凭借自己在学习方面的绝对实力,陈十紫将霸凌和歧视削下去一点,但还在若有似无继续。
她谁都没说,每次只背过人独自一人擦血默泪,舔舐伤口。
有几个好心的女老师会送她过去的旧衣裳,会说一两句关切的话。
陈十紫心里感激着。
突然,某一天,电话打来了。
是那个十年没听过的爸爸。
***
他跟之前那个让她叫妈妈的女人要离婚,但他懒得回家,让爷爷奶奶去法院帮他弄。
陈十紫还没接触过,心里惊了。
法院不是坏人才去的地方吗?
她们一家老幼三口贫困却清清白白,怎么会沾这东西?
然而,这只是惊惶的开端,半年,爸爸又结婚了,还是倒插门,女人家开古玩店。
奶奶想见儿子,在网吧叫老板帮她视频,爸爸和女人一直笑,妈长妈短,女儿长女儿短……
女人怀孕了,爸爸在电脑视频里剖心陈白,说,“我这辈子最爱的就娇娇一个孩子,不管这一个是男孩女孩,娇娇都是我唯一不可替代的女儿。”
最爱??
陈十紫又又懵了。
父母之爱是什么……
***
几个月后,女人打来电话。
却是给爷爷奶奶要钱。
说爸爸赌博进监狱了,奶奶可怜着说,“我们哪儿有钱呀……”
半年后,爸爸新的一家三口回来了。
陈十紫进门就看到,呆着,陌生着,脚步都动不了。
“娇娇~看书别那么近。”
“哦。”
……
“你放心,你是爸最爱的孩子,爸以后挣钱给你看病!”
陈十紫愣愣看着,没有说话。
事自然是没了后文。
***
夏天天热,爷爷有高血压,可得挣钱,说砸锅卖铁都得送她去上大学,每天烈日当头去集市摆摊修车子,附近的诊所老板会给爷爷免费的藿香正气水,劝说别来了。
可爷爷非要坚持。
八月,爷爷得了中风,瘫痪在床。
陈十紫坐在床边默声哭着。
不知道该问什么。
只说:“爷爷,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给你争光。”
***
次年,中考前夕,忙碌如夏蝉。
一天晚自习夜里,几年不见的表姐来接她,说:“爷快不行了。”
陈十紫一下哭出了声。
回到家里,爷爷瘦如皮包骨头,却是没有见上最后一面。
爸爸独自一人回来了,哭的感天动地。
还来抱陈十紫安慰,说,“以后有爸。”
陈十紫挣开怀抱,猛不丁吐了。
葬礼十里八乡来送的人很多,说爷爷德隆望尊,他们个个受过扶持。
陈十紫不懂。
下葬老传统,长子打头,长孙抱遗像次之,其余孝子孝女依次。
堂哥没回来,说忙着工作,那是陈家唯一一个男孩。
大伯说:“你爷最疼你一个,子女都没这么疼,你抱相片一样。”
老人的遗像憨态可掬,置于手上,沉如华山,压的陈十紫泪水决堤。
***
中考,陈十紫虽被悲痛影响,但仍进了本县最好的一所高中,名列前茅。
她努力学习着,如痴如醉,想要挣钱,想要给奶奶一个好家。
高中三年,那个爸爸时不时回来一次。
他又离婚了!
奶奶悲哀着,如海边一个饱受风吹雨打认命的雕塑。
暑假里,爸爸总说起过去,吹嘘着自己的经历,说他进过传销组织怎么机灵跑出来,说他在香港赌马怎么大起大落,还说他上一个老婆吸毒,他还尝过一口,呛人……再说,邻村的一个小伙他知道,在贩毒,被抓了……
陈十紫的脸一下白了,呆了。
爸爸一脸骄傲,一副自己见过世面的样子。
奶奶在床边耐心劝着儿子改邪归正、踏踏实实,爸爸翘着嘴角应和着。
陈十紫呆滞的杏仁眼下,心慌作一团。
妈呀!
这个人渣为什么非要要来沾染她们一家三口清清白白的生活!
为什么不去死!
***
爷爷以前高兴,偶尔会叫陈十紫“小清华”,希望她能去上这所最高学府。
但高中三年,陈十紫的大脑开始浑噩。
奶奶想着儿子,爸爸想着他波澜壮阔的一生,时不时就要来打电话。
还说他谈了个女朋友,女朋友的闺女跟她一般大,但跟野男人鬼混,现在已经生了孩子……
陈十紫只想把耳朵割了。
她半点也不想听这个男人带进她生活里的糟心事。
一直到高考,男人还这么烦着她。
她特别想爷爷。
但她没考上清华,只滑档考进政法大学。
***
人生失意起来毫无预兆。
她还想着爷爷的盼望,想着出息一点。
进了大学,社会的现状给了她当头一击。
她是小镇做题家,旁人都是五世三公,资源、阶级难以逾越,陈十紫努力着,看不到前路盼头。
艰难的赚着钱,想给奶奶一点生活费。
然而大一下学期,噩耗再次降临。
奶奶也病逝了。
生活的最后一点支柱凭空断掉。
爸爸这次葬礼上又想安慰抱她,陈十紫直接厉声。
“滚。”
***
初三爷爷病逝那晚,夜色沉凉,她看到天上有一只金色的大鸟在展翅飞,特别明显,像传说中的凤凰,而且一直跟着她。
不是灵异,是真的,她不敢吱声,只在进家门那一刻克制着颤抖着问表姐,“你看到了吗?天上那只跟着我们的凤凰——”
“看到了。”
可叫了姑姑们出来,天上的金凤凰一瞬消失。
奶奶葬礼那晚,她一直坐在核桃树边的廊下等,却再也没有看到那只指引她的金凤凰。
那是她的爷爷。
她认得出来。
***
人生之路几多磨难,大学则是另一个转折点,前途、工作、金钱……
陈十紫只17岁,茫然着,也孤独着,清贫着,也被那个爸骚扰着……
她如一棵饱受雷雨劈打的小树,只剩一个空壳躯干,麻木空洞,岌岌可危,再次经历新一轮社会现实冲撞的挫折,她无心去应,只想让这些风吹雨打把她拍死,然后,她便遇到了王絮风。
这是指点她命运的另一个人,是她室友,如人生中另一个爷爷,照亮她的黑暗。
一个充满血腥的惨烈雪夜里,王絮风穿过层层黑暗,蹲下,扶起了快要被碾死的她,握着她被冰雪拍烂的手,说:“以后抓着我。”
往后四年,还说:
“小小年纪,别老叹气,多出去走走。”
“自信一点,你很好。”
“我妈做了蛋挞、粽子,我给你带了。”
“有什么事就给我说,我一直在。”
“相信自己,你看你多聪明,还努力。”
“你是我闺女~”
……
“娇娇,以后我们还做室友好吗?”
“娇娇,我抱一下你。”
***
泪水时常在陈十紫心里淌,蜿蜒如崎岖溪流,断断续续,却总不干涸。
她经常会想起爷爷,想起王絮风,偶尔会想着小时候梦里抱她的那个人。
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出人头地?
陈十紫不想蝇营狗苟,觉得做人当像爷爷端端正正,风雪不催,百折而不挠。
她幼年、少年全都立身于此,几经世情摔打,心有愤恨,偶会爆发阴戾,但从不敢过界,害怕给爷爷清名抹黑。或许,如果王絮风不出现,被那个人渣和之后的一些烂事折磨中,她早已经黑化。
爷爷是天上的金凤凰,以身教化她前半生,用生命、智慧点拨她。
王絮风是山巅上的白鹤,遥遥相望,漠然关注,陪伴她,然后每每在绝境中都捞她一把,鼓励着,安慰着。
都是她敬、仰的存在,只想望其背,跟随。
可是,王絮风扣住了她的手,把她裹进了衣服里。
只一次,她怔了。
从王絮风低头笑着望她的眼睛里,她看到了某种情愫。
心慌乱如麻,不知道那是什么。
用了两年,她接受了这种同性之间晦暗的遥相关注,同样回之以不逾矩的注视仰望,感激,仰慕,如师、如友。
偶尔会回忆起梦里那个人。
或许就是王絮风,会用衣服裹她。
冥冥中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