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柔这一次的孕期被人养得极是精心细致。
原本他们就正处在新婚后的浓情蜜意里,日日夜夜是没完没了的缠绵缱绻,如今又添了她腹中好不容易托生来的宝宝,更是叫他恨不得时时刻刻将她捧在掌中、放在手心里才好。
——就不像从前她怀东月时候那般辛苦了。
当年她怀着东月之时,几乎整个孕期他都不曾陪在她的身边照顾过她几回,而她孕中也并不是十分舒服,大小的不适和难耐,全是一个人熬过去,撑过去。
靠着她那时对自己丈夫的满腔爱意,撑过孕期的孤单和寂寞。
甚至她身边都没有一个长辈能给她几分帮助,没有亲生母亲好好安抚她、教会她如何养胎,更没有一个真心的婆婆照拂她几分。
只有她一个人。
她不仅要一个人养着胎儿,甚至还要时时刻刻饱受着失去前两个孩子的痛苦与折磨,日夜悬心不安,害怕自己连这第三个孩子也不能平安诞下,孕中多忧多思,常常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这些都是后来薛兰信告诉他的。
她是如何熬过来的?
这些梁立烜三世里都不敢去细想。
但凡一想起来,就是钻心刺骨的剧痛。
何况那时候,虽然她孕期没有被他好好照顾,可是等她生下孩子之后,
……也同样没有被丈夫珍惜呵护。
那都是过去了。
一切都只是过去。
梁立烜在心底对自己发誓。
*
因赵皇后尚年轻,是头一胎,又是孕初期,所以自有孕之后,宫内的大小庶务她也都甚少过问,每日只安心养着腹中的胎,满心期待和爱意。
观柔起先还很是惶恐,好几次夜半起身喝水时,也会紧张不安地揪着梁立烜的衣袖:
“我们有孩子了,我的第一个孩子,立烜,我从来没养过孩子,怎么办?怎么办?孩子会不会不好?我才十七岁,怎么就有宝宝了,我还记得春天在家里,我还只是个待嫁的少女呢……”
梁立烜熟练地起身,借着烛火的灯亮去倒来一碗温蜜水,小心地扶着她的腰肢喂她喝下,待观柔喝完了水,他轻轻地将茶碗搁在一旁,让她靠在自己胸膛前,耐心温柔地安抚着她。
“不会有事的。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健健康康的出生,我更会好好地照顾你,不会让你因为怀孕受了委屈。”
“咱们为人父母,一定会把我们的孩子都养得很好。”
观柔长长呼出一口气,依赖地看着他:“真的么?”
梁立烜肯定地点头,“你只管每日吃吃睡睡,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孩子生下来,也有我来安排人照顾养育、教导。”
于是她这才笑了出来,靠在他胸膛前继续睡了过去。
短短几个月来的夫妻生活,他已经将她养得足够刁钻娇气,也将她所有的小习惯拿捏得一清二楚。
就连夜间她几时会起身,几时会喝水,爱喝什么水,要放多少蜂蜜,他也从不假手于他人,全都亲自侍奉她。
只要有他在,似乎她真的只用负责吃吃睡睡玩得开心即可,别的,全然不要她操心半点。
出了头三个月后,皇后的胎象彻底稳定下来,皇帝便在宫中设宴与宗室、臣下庆贺。
皇帝还派使者前去幽州向养病的太上皇梁凇报喜。
使者回来之后告诉皇帝,说是太上皇这两年的中风症似乎是好了不少,听到儿媳妇有了身孕的消息,他枯躺在床上,脸色好看了不少,连连僵硬地点头,眼皮子转动了一番,还嘶哑着嗓音对使臣说道:
“孩子、孙、孙儿……像它祖、祖母就好了……”
梁立烜听闻这话,未置一词,待使臣走后,脸色却变得有几分难看。
他在书房内静坐良久,忽然之间勃然大怒,将书房内所有的奏章全都砸到了地上。
……许多许多年了,他已经许久不曾在愤怒之时做过如此泄愤的举动。
他的父亲说,希望这个孩子可以像祖母。
像祖母。
呵。
前两世,他和观柔有过月儿,有过一个宝贝可爱的女儿。
月儿如何不像她的祖母了?
可是他身为孩子的父亲,却连他自己都被蒙骗了几十年毫不知情!甚至还将郭氏奉为亲生母亲!
梁凇也配说这话!
前两世他和观柔夫妻离心,最后一段婚姻也以凄惨收场,固然是他的错为主,是他咎由自取,可是
——可是两世以来,但凡梁凇曾经告诉过他半句真相,告诉过他他的生母是谁,当他见到观柔生下的东月时,他都不可能指着自己的亲生女儿骂做是“孽种”。
他和观柔也未必真的会走到那最难堪的一步。
梁凇也难辞其咎。
*
话说起来,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是中宫皇后所孕育的嫡嗣,更是大邺开国以来将要降生的第一个孩子。
不论是女是男,自然都尊贵无比。
举国上下、朝野之间,都乐于见到这桩喜事的到来。
只是欢庆的喜悦之间,难免也会夹杂着几道令人不愉快的声音。
既然皇后都已经有了身孕了,那定然是无法再侍奉皇帝的。
——那为陛下充填六宫、选纳嫔妃之事,是否也该提上日程了呢?
否则,这偌大一个帝宫之中空空荡荡,只这帝后二人住在里头,未免也有些不大好看吧?
有奏章轰轰烈烈地递到皇帝的桌案前,梁立烜看也不看,甚至连朱批都没有,直接丢了回去。
“这话,再提第二遍的,一概革职查办。”
顿了顿,他又添上一句,“若非为皇后腹中胎儿积福,处死亦不为过。”
朝臣们知道这位新帝的脾气,两三日的功夫下来,全都熄了火焰,再不敢嚷嚷半句。
倒是赵皇后的母亲私下里劝过皇后几句:
“陛下兴许是正宠爱你,眼里见不得旁的女人;也兴许是看重你这一胎,怕惊扰你养胎的心情,所以不许命人提。可是旁人不敢提,你要在皇帝面前说上一二句,方显得你中宫的气量和为皇帝思虑的妻子的态度。如此这般,陛下宠爱你也会更加长远……”
这时候已到了腊月里,外面是天寒地冻,观柔窝在关雎殿寝殿里的软榻上,殿内烧着银丝蜜炭,温暖如春,而她身下垫着皇帝为她亲手猎来的黑熊熊皮,将身子全都软软陷在里头。
因皇后有孕,皇帝更是时时要皇后生母入宫来陪伴皇后,而观柔懒洋洋地捡着手边瓷碟里的干果吃,极为敷衍地应付了母亲:
“我才不要。”
“阿娘,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最讨厌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了。”
她嚼了嚼嘴里的核桃仁,“我不要劝他纳美选妃,不要。”
燕王后很无奈地抿了抿唇,好言相劝:“观柔!人这一辈子,怎么可能永远都顺心遂意?怎么可能永远都做着顺心遂意的事情?谁人没有违心之时?何况你还是皇后,成百上千的眼睛都盯在你一个人的身上!好比你的父母如今因为你尊荣之至,可是你爹娘在洛阳官场交集、在女眷之中往来,一个月里说出的违心遮掩之话,更是不知凡几了!”
观柔越听越烦,躺在美人榻上背过了身去:“……阿娘我不要。”
见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母亲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丢下一句话来:
“你这懒肉!叫你嘴上说几句好听的话,好似累死你一般!你怎么是我生下的不开窍的种子!”
待燕王后走后小半个时辰,梁立烜忙完这一日的政务,也马不停蹄回到关雎殿陪着观柔。
观柔高傲地指了指一旁的碟子,里面的干果已经被她吃完了,她使唤梁立烜重新为她剥一些过来。
梁立烜一面剥着核桃,一面好笑地打量着她:“怎么这样不高兴?”
观柔撇了撇嘴,装腔作势起来:
“陛下!陛下厚爱妾身,为妾身空置后宫,妾身好生惶恐呢!”
“陛下,妾身求求您了,您给妾身多找几个姐妹入宫相陪嘛!陛下身为人君,怎么好无人侍奉床榻之事呢?”
梁立烜不由失笑:“和母亲吵架了?”
观柔只哼了哼,并不回答。
燕王后和观柔殿内闲谈私聊,梁立烜当然不可能安排人窥探偷听,可是以他对杨拂樱的了解,闭着眼也能猜的出来她都会和观柔说些什么话。
那当然都是出自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满满爱意、周密思虑。
——只可惜,她女儿已经被他宠坏了,暂且不爱听这些。
倘若是前两世的观柔,想来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观柔忽然正色看向他:“你以后会不会有别人?”
“不会,永远都不会。”
梁立烜想也不想地回答。
观柔又追问:“倘若你言而无信,而我人老珠黄呢?”
“那我定不得好死,断子绝孙,家国败尽。”
观柔连忙又打住他:“别说了!”
她脑袋在他身上蹭了蹭,娇俏慵懒,“年关下,别说这些话,吓到宝宝了呢!”
*
她孕中几个月来处处进补,不仅是小腹微微隆起,有了几分怀胎的模样,就连身段也稍稍丰腴了些,在胸脯处圆润了不少,肉眼可见地妩媚。
是夜,两人久违地同房。
观柔在情事里也受到了他体贴入微的关怀,未有半分辛苦和不适。
她面泛娇粉,断断续续地嘤咛。
或许是她有孕的缘故,观柔敏锐地察觉到梁立烜今夜分外亢奋了些。
但这份亢奋,又恰到好处地收住了势头,没有让她不适。
事毕后,他粗喘着,喉结滚动,在她耳边说了不着调的话。
“是谁诬言中伤孤的皇后?是谁说皇后孕中无法侍寝?”
他握住一只浑圆,“皇后分明侍奉得孤如此顺心满意。”
“下次王后再让你劝我纳美人充填后宫,你就这么告诉她。”
观柔推了推他,连连拒绝。
*
龙徽三年的年末来得很快,雪花飘扬之际,观柔和梁立烜一起度过了一家三口的第一个除夕,迎接新年的到来。
他们一起守岁,一起接过赵偃夫妇和媞那格送来的压岁钱。
观柔这时候已经有了胎动了。
梁立烜俯身靠在她肚皮边,感受着孩子一点点长大的动静。
观柔微微一笑:“朝臣们都盼望着我生下男胎,可是我觉得,这是女儿呢。”
梁立烜生怕她受到关乎孩子男女之别的影响,立刻安抚她:
“这孩子是男是女都不重要,都是你我的珍宝。在我这里,只有子凭母贵,不以男女为贵。”
“只要是你生的,就是我最尊贵的孩子。”
观柔含笑看他,“是我做梦梦见一个小女孩,跟在我后面喊我阿娘,还说什么,她在我这里托生了两次,都没能在我膝下、由我照顾着好好长大,这辈子还要跟着我,你说奇不奇怪?”
梁立烜眸色微沉:“那说明这孩子与我们有缘……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观柔也是笑。
……就算她想起来了,那也不打紧。
梁立烜在心中对自己道。
她已经被他攥在掌心了,再也不可能放她离开。
就算她想起来了,他也不会放手。
*
冬去春来,到了龙徽四年的三月后,观柔的肚子五六个月,已经明显看出圆圆的孕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