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两百年后。
新帝登基,大荒一统。
由防风氏族长携夫人献上秘宝——《圣济内经》、《圣济外经》。
医书分为上下两卷,以许多年前神秘失踪的《本草经注》为根基,费多年心血,结合众医师之力,汇总成了更全面的医书,病种范围覆盖更广,适合大荒内各个地域推广使用。
此医书经由新帝之手惠及众生,既可广为流传,亦可巩固帝位。
防风氏经多年经营,如今在大荒内的地位,仅次于四大世家,已是中小世家之首。
……
防风府内。
族长夫人怀中抱着一个暖手炉,端坐在回廊下听雪,身前的石桌上摆着滚烫的茶壶,冒着袅袅白烟。
如今,她竟学起了这风雅之事,静心茶道。
若不开口,真就成了深宅大院里的端庄夫人。
自打前些年防风邶成了防风氏的族长,便置换了大宅院,与防风氏一家子搬到了一处。
这是小夭的意思。
岁月漫长,她终归是更喜欢热闹一些。
在清水镇上参与了挚友们的一生,弥补了曾经缺席的遗憾,像是放完一场绚烂的烟花,身临其境,心愿了却。
随着一粒粒烟火的尘埃落地,她总是不免伤怀几分。
当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慢慢归于一抔黄土,她便举家搬离。
如同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再升起。生命不停止,便永远在路上。
欣喜的是,她有陪她赶路的同行人。
一阵轻风划过,将周遭的雪花卷起,空中悠悠飘来一人,白衣白发,与雪花一同落地。
“娘子。”
小夭闻声放下刚泡好的茶,笑意盈盈,出口成脏。
“小兔崽子,你又欠收拾了?”
来人撇撇嘴,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也不怕烫。
“娘亲怎么每次都能认出我,到底是哪里不像了?我连大姐二姐都能偶尔唬住!相诚哥更是一见我就二叔长二叔短的,外面的人无一不敬我一句防风族长……”
相昭最近热衷于假扮他爹,整日里顶着幻化出来的白发招摇撞骗,见谁唬谁,乐此不疲。
亲朋好友纷纷被他骗过,唯有三人从未上当。
其实相昭扮起相柳来,别说是外貌,就连声音和语气都是学得一模一样,可是那三人每次都能一眼就识破。
问其原因,皆答得废话连篇。
小夭说:“废话,你爹爹我还能认不出?小兔崽子,再来诓骗老娘,当心你爹爹削你!”
邶母说:“废话,我儿子我能认不出吗?你爷爷在屋里跟你大伯下棋呢,去唬他们吧!”
毛球说:“废话,我永远不会认错,主人烧成灰我都认得!”
都答了,又都没答。
其实要说唯一的不同,那便是气质,相昭身上,盈满了人间烟火气。
藏不住,抹不净。
温暖张扬,熠熠生辉。
“啪”
一个雪球猝不及防地碎在小夭脸上,她咬着后槽牙喝道:“蹬鼻子上脸,你讨打…呸呸”
一张嘴说话,碎掉的雪渣跑到嘴里,她气得起身抓他。
相昭自幼灵力高强,但小夭灵力弱,娘亲教训他的时候他向来束手就擒,不敢反抗,生怕伤了她分毫。
但挨打挨多了,也会生出几分经验。
可以跑,挨揍就跑,谁也追不上。
此时相昭边跑边回头解释:“娘亲,方才不是我砸的!”
“不是你还能有谁!除了你个皮猴,整个防风府谁还敢挑衅当家主母?”
小夭追不上,脱了鞋就朝着人后背砸去,哪里还有方才辛苦凹出来的半点风范。
相昭捡了鞋,也不还给她,抱着鞋嚷嚷着“真不是我”,颠儿颠儿朝着远处跑去。
小夭索性将另一只也脱了,朝着人影扔去,一屁股坐在雪地里耍赖。
“呜呜~冻死我算了,反正儿子也不心疼娘!”
小夭假哭,试图将儿子骗回来暴揍。
抬起手假装抹眼泪,透过指缝向着远处相昭跑走的方向偷看。
却看见那个方向还站着一人,那人蓦得笑了一下。
他笑起来很好看,像是铺天盖地苍茫的白当中,突然开出一朵绚丽的花,灿烂又夺目。
小夭忽然愣住,忘了眨眼睛。
他旧时巍峨、冰冷,美得动人心魄,像是一座神秘莫测的冰山,明知有危险,却吸引着她一步步不由自主地靠近。
终于,得上天垂怜,经冰山轰然倒塌后,她有机会在冰山尚未成形时,亲手一点一点捂化了他。
而后他化成水,汇成海,波澜壮阔,汹涌澎湃。
虽然途经插曲,偶然拾起旧时记忆,记忆真真切切,刻骨铭心,将一片海水搅得冰凉。但冰山早已不复存在,连同那过往也变得有些如梦似幻。
如今的海水虽仍为凉水,但碧波荡漾,浩瀚无边。
相柳冷不丁伸出手,抢过相昭手里的鞋,用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他吃痛捂着头,跟在爹爹身后,瞧着莫名有些乖巧。
小夭坐在原地,看着她的那片海漫了过来,融化掉周遭冰雪。
相柳将另一只鞋子也捡来,拍打干净,替她穿上,将人打横抱起来朝着廊下走去。
“多大的人了,竟还这般孩子气,坐雪地里也不怕着凉?”
小夭弯着眼睛勾着他的脖子,手里一把不知何时藏起来的雪,全部捅进他的脖颈里。
相昭见状,忙蹲下撺了一大把压实的雪,笑嘻嘻往娘亲手里递。
若不是雪球撺得太大,塞不进衣领里,简直是配合的天衣无缝。
小夭见塞不进去,索性扣在他的白发上,像顶着个乌龟壳子,十分滑稽。
“方才是你砸的我,对不对?”
话音未落,她手里又多出来一个大雪球,比头上的龟壳还要大。
相柳回头,那小子还蹲在地上滚雪球,勤勤恳恳。
他将人放在回廊下,夺过她手里的雪球,挥臂一掷,朝着地上忙碌的人扔了过去。
大雪球又准又狠,砸得相昭满脸狼狈。
相昭抹了一把脸,冰晶结结实实的糊着弄不掉,活像一只呆头鹅。
呆头鹅张牙舞爪得将跟前拢来的雪,左右开弓一股脑砸向相柳。
小夭背后偷袭,也朝着相柳扔雪球。
相柳还击,三人顿时打作一团。
不使招式,不用灵力,湿了衣衫,乱了发髻,最后也都顾不上躲,只是不停蹲下捡雪,疯狂往外砸去。
打到兴致高涨处,相沐正巧归家,只惊讶了一瞬,立即加入到爹爹的阵营中。
涂山瑱约她出去吃酒,她不去,他便以偶得一灵兽为名邀她去瞧,结果只是一只比较能打的蛐蛐,还有一蹩脚的名号,叫什么“涂山神将2000号”。
相沐嫌弃欲走,不知道轩辕铭从哪里得了消息追过来,硬要拉着她去五神山,说自己也有神兽给她瞧。
一拉一扯间,不知怎的,涂山瑱和轩辕铭争执起来。
从小到大,她都习惯了他俩的吵闹,左右不会真打起来,所以她趁乱溜回了家。
还带着一肚子闲气没处撒。
这不巧了么!
她将追着爹爹砸的混小子按进雪地里,胡乱往他脖子里埋雪。
冰得相昭吱哇乱叫,连连求饶。
可真放开他,他又攥起雪球鬼鬼祟祟砸过来。
一下又一下,没完没了。
于是乎,整张脸都被按进雪里,这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此时,一个壮硕的大个子突然出现在院门口,此人脖子上明晃晃挂着一物,细瞧去,是一块与之年龄并不相配的长命锁,十分夺目。
来找相柳请教箭术的防风相诚,被眼前画面震惊在门口动弹不得。
挂着长命锁的傻大个,映在相昭眼里犹如天降神兵,遂热情相邀道:“大侄子!快来救二叔!”
防风相诚回过神,连忙小跑过去,却在半路又瞧见被二婶追着打的另一个白发二叔,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随即反应过来,被相沐用雪糊满全身的这个,是假的!
可恶,早上见面的时候,在其要求下,还给他行了大礼!
难怪一向随性的二叔会忽然提这种要求,原来是被骗了!
“昨天让我捏肩捶腿的是不是也是你?”
相昭心虚,挣扎着要坐起来,装作没听见,不敢答话。
“定然也是他搞的鬼,相诚哥,快来一起教训他!”相沐招呼道。
防风相诚被相沐鼓动,撸起袖子加入战局。
众人打得正欢时,院门再次开启,是一袭新衣的防风小怪来找儿子议事,不料却瞧见了这副光景。
“爷爷!救我!”
相昭瞧见救星,使劲儿挣脱开,朝着防风小怪跑过来,防风相诚跟在后面穷追猛打,吓得相昭直往爷爷身后躲。
防风小怪刚要说话,好死不死,一只雪球丢过来,磕在牙上。
雪渣崩了满身,气得他吹胡子瞪眼。
这可是他刚做的簇新衣裳!新的!
失手砸到爷爷,吓得防风相诚一哆嗦。
“小崽子们,反了天了!”防风小怪嘴巴子上粘了雪,说起这话,威严减去大半。
话音未落,相柳又补了一球。
“大冷天的,父亲哪来这么大火气?”说话间,他还朝着被吓坏的侄子眨了眨眼睛。
防风小怪:“!”
逆子!这个分不清大小王的逆子!看来是时候露一手绝活了!
防风小怪弯腰顺地一抄手,一颗雪球便团好,一下子砸到相柳面门上。
不愧为箭术世家上一任家主,手里是有准头的。
“今儿就让你瞧瞧你老子的厉害!”
随后又霸道补充:“不把院子里的雪打光,谁也不准走!”
说完他也学着儿子方才的模样,歪着头眨了眨眼。
沉默,突如其来的全体沉默……
看得在场之人,无一不想给他一雪球。
可这放在防风小怪的眼里,就成了大家都有被他帅到!
一时间,自以为帅气的他玩性大发,雪球抡到飞起。
凭借着辈分优势,他无人能敌,打得小辈们抱头鼠窜,一个都不放过。
当然了,也是有重点攻击对象的——他那胆敢带头砸他的逆子!
“爷爷!咱俩是一伙的!你总打我干嘛?”
“哦,爷爷看错了,还以为是你爹,你跑得时候离他远点。”
说罢,防风小怪将火力集中到另一个身上,砸得对方嗷嗷叫。
“爷爷!你咋一直追着我砸!我爹在你身后呢,你倒是砸他啊!“
防风小怪回过头,看看刚才那个,又看看现在这个,一时有些分不清。
相昭捂着脑袋气得跳脚,立马幻化回了黑发。
相柳见状,也随之幻化成黑发。
防风小怪依然分不清,不过不要紧,他可以两个一起砸!
左右开弓,十发九中。
哼!跟老子斗,你们还太嫩,宁可错杀一个,不能放过另一个。
相昭抱着头边躲边喊:“爷爷,我有办法证明我是相昭!”
防风小怪停下手,勉强给他个机会,毕竟他也想弄清到底如何区分两人。
只见相昭对着另外一个跪下大喊:“爹!”
相柳脚步一顿,嘴角微微抽搐。
防风小怪立刻分清,牟足劲儿狂抡一人。
相昭笑嘻嘻起身追上去,“爹你这就轻易认输了吗?你大可以喊回来继续演!不用跪,你只要喊我一声,今儿这满院子雪,儿子都替你挨了!”
相柳边跑边躲,百忙之中回身猛踹相昭一脚。
飞出去十多米的相昭,爬起来,撺了一堆雪球,用衣摆兜住,跑去他爷爷跟前献殷勤。
小夭鬼鬼祟祟地招呼相沐和相诚回到廊下喝茶,赏着院里跑来跑去的一出好戏。
嗯,父慈子孝孙贤。
时不时还要评论一番,“诚儿你看,你爷爷这招用得好,虽然没有箭,但一看就是老箭手,快准稳狠!一击即中!”
相柳捂着后脑勺求救:“娘子,你快去前院把娘亲请来!”
小夭起身看了一眼公爹,防风小怪边砸边喊:“谁都不许去!”
小夭只好坐回去,眼神装忙,不与相公对视。
“咻——咻~咻~”
相柳两指嵌入唇边,哨声响彻半空。
正跟小狐狸在外面浓情蜜意的毛球听见哨声,立即撒开小狐狸。
一长两短,这是主人的求救信号!
这么多年首次启用,一定是主人遇到了危险!
毛球来不及做解释,一个腾空化作本体,直冲云霄,片刻不见踪影。
小狐狸一头雾水,眨巴着水盈盈的大眼睛愣在原地,刚才说到哪了?
全大荒只爱我一个?
呵,公雕的嘴,骗狐的鬼!
约会约到一半被紧急召回的毛球,横冲直撞落进院子里。
“毛球救我!”
相柳朝着毛球飞奔而去,毛球张开手臂将主人紧紧护在身后。
“好一个双向奔赴!”小夭带头鼓起掌来,然后转头对女儿说,“去屋里把瓜子端过来。”
相沐也甚是感动,“此处应该有配乐,我去顺便把琴取来!”
“大可不必!”小夭和相诚异口同声。
这姐妹俩的琴技,不分伯仲。
小夭将人按住,朝着相诚抬抬下巴,“诚儿你去!”
相诚盯着远处看入了神,真诚相劝:“二婶,咱没时间嗑瓜子了。”
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嘿,果然够精彩!无暇再做其他事。
只见毛球身形变换,一个展翅收拢,便将院内各处的积雪归拢至脚下,然后攘沙子般,大块小块一齐朝着防风小怪迅猛砸去。
别人都怕防风小怪,不敢真的动手,毛球可不怕他。
谁敢打主人,谁就是毛球最大的敌人!
快要被雪堆淹没的防风小怪,奋力朝外爬,“你个雕毛小子作弊!一家人打雪仗哪能用灵力!有本事咱们实打实得干一仗!”
一炷香后,防风小怪满头包,再也放不出一句狠话,直往相柳身后躲。
地上的雪被刮没了,毛球就用利爪随便铲,冬日里的土冻得邦邦硬,连泥带雪混在一起,砸得头生疼。
……
这一场雪仗酣畅淋漓,鸡飞狗跳。
最后不仅连矮墙上的雪都薅秃了,院子里愣是被铲出十几个大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