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冲天的场景下,李望舒身侧是四散而逃的人群。
她浑身都被火光照红,整个人被这震撼的场面冲击到几乎说不出话。
“凉凉...”良久,她不可思议的扭过头问凉凉:
“我的老天爷,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凉凉刚想开口,忽然像看了什么可怕的事一样,脸色大变的猛地扑过去,推了李望舒一把。
李望舒摔到一边的地上,原本她站着的地方,插着两根钉入地下的弩箭。
“抓住她,千万不能让她跑了!”
李望舒朝箭矢射来的方向,抬头遥摇一看,好像是苏大与吴掌柜正带人来抓自己。
火烧的太大,苏甫鹭已经出府躲避了,仓皇出逃前,他命人将李望舒从地牢里带走。
在一片混乱中,苏大带上吴掌柜,一路兵荒马乱,刚好堵到李望舒二人。
往外逃窜的胡人以为那些府兵们是来拦着自己逃出生天的,当即与这些人厮打在一处。
一时间,苏大的人手居然占不了上风。
于是苏大又端起手里的三槽连弩,开始装箭拉弦,准备下一次发射。
“凉凉你靠边躲好了!”
李望舒根本不给他机会,将凉凉往旁边一推,便拎着刚才在地牢捡的长刀砍死几个府卫,又快步冲刺上去。
李望舒速度极快,没等苏大装好箭,她便逼近苏大身前。
刀光一闪,她挥剑斩出,苏大的立刻人首分离,鲜血溅了一地。
头颅与弩箭一起掉到地上,吓得旁边吴掌柜尖叫一声便要逃。
“站住!”
李望舒简直是大开杀戒,她手头的刀极其趁手,刀身轻薄又锋利。
“哪儿跑?!”
几下砍死上来拦截的侍卫后, 她大喝一声,猛地一刀掷了出去,直接没入他的后背。
这一招是和莫罗浑学的。
吴掌柜直接扑在地上,抽搐了几下还挣扎着往前爬。
李望舒喘着粗气冲过去,踩着他臃肿的背,吃力的用双手将刀身拔出。
然后又猛地刺了下去,吴掌柜惨叫一声,粘稠的鲜血溅出,将她衣裳下摆完全泅透。
这算是李望舒重生以后,第一次干这种脏手的累活。
如此几下后,作恶多端的吴掌柜很快没了声息。
解决完吴掌柜,李望舒感觉自己肩头的伤口因为用力过猛而渗血,又疼又麻,整个胳膊都是热乎乎的。
“快走。”李望舒不清楚还有没有追兵,拉上凉凉就走。
“郡主,我还没说我是怎么把这么大一个地方点着的呢!”
凉凉有些兴奋,一边跑一边叽叽喳喳的和李望舒分享:
“他们炼药的地方堆了好多的火药,我一罐一罐的搬到那些屋子旁边藏好,天那么黑,他们根本发现不了。
只要点着一罐,哈哈哈,就轰的一声,然后过一会火星子溅到另外一罐,就会又轰的一声...”
凉凉眼睛亮晶晶的,眉飞色舞地与李望舒连比带划:
“乌雅娜与哈日苏才是笨的,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想不到。我崔凉凉,今天可算做了一件大事!
点了这个杀人的破楼,又救出这么多的人,哈哈哈哈,郡主郡主,你说凉凉厉不厉害...”
李望舒觉得原本就话痨的凉凉今天格外的聒噪,一路上喋喋不休,她那双眼睛放出的光,有些过分的亮。
李望舒忽然脊背一阵发寒,因为她上一世在战场上见过的很多士兵,受了致命伤后,也是这个样子。
“凉凉!”她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借着火光仔细打量她:“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无事啊!”凉凉有些不解,随即又轻快的蹦蹦跳跳了几下。
她活蹦乱跳,看起来好极了。
“郡主,我好得很啊!咱们快走吧!”
但是李望舒没有说话,眼神难过复杂的让凉凉有些读不懂。
凉凉顺着她的目光,低下头,才看见自己的肚子上插着一把弩箭,已经完全贯穿了。
箭头将她的肚皮豁开一道口子,从里面露出一团血色模糊的软肉。
苏大的连弩,是三槽的,一次会连发三箭。
这时候凉凉才感觉五脏六腑开始绞痛了起来,还有些恶心,便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凉凉!”李望舒眼眶一热,急忙扶住了她瘦小的身躯。
“郡主啊,你还有糖吗...”
凉凉没忍住,哇的吐出黑乎乎的血来,抬起头眼泪汪汪的问她:
“血为什么是苦的哇?”
李望舒一愣,摸遍了全身,却没有再找出一块甜食出来。
凉凉吐出来不只是血,还有黑红色的胆汁,弩箭多半是勾破了她的胆脏。
可李望舒不敢告诉凉凉,只能语无伦次的说道:
“对不起,凉凉,我...我身上没有糖了,对不起...”
“郡主郡主,没关系哒,没关系哒,没!关!系!哒!
郡主啊,真的没关系哒!”
凉凉让李望舒吓了一跳,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伤的有多重,急忙安慰李望舒道:
“没关系的,凉凉今天已经吃过很多糖了,跟着您,凉凉每一天都在吃糖!没有糖...没有糖,我们就一起出去再买嘛!”
“好...好!我们一起出去买,郡主给你买!”
李望舒使劲点了点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用衣襟小心的将凉凉伤处一扎,然后即刻将人背到自己背上。
凉凉本想拒绝,这简直是折煞大人!!!
可她忽然发现自己很累,累到没法大声说话,只能任由自己流着血的身体,挨到郡主背上,然后弄脏了她的衣服。
凉凉长得瘦小,特别的轻,李望舒背着她几乎都没用什么力气,两人随着向外逃窜的人群寻找庄园的出口。
一路上到处都是尸体与火光,鲜血渗入土地,红淋淋的一片。
胡人与汉人的血,原来是同一个颜色。
庄园已经完全乱了,苏家的武士竭力守住高处,不停地射杀反扑上来的奴隶。
杀红眼的胡奴,像潮水一般涌上,没有武器的他们捡起石块,不停的投掷出去。
李望舒背着凉凉,竭力躲避天空时不时划过点着火油的飞箭,以及四处乱飞的石块。
“郡主...”
凉凉看着止不住的血,似乎是反应过来了,有些虚弱的出声:“我是不是去不成西凉了?”
“别胡说!”李望舒感觉视线有些模糊,大声打断她:“我一定会带你去西凉的!”
李望舒忽然感觉腿部剧烈一痛,一块拳头大的石块梆的一声砸到了她的小腿,让她整个人失去平衡,连带着凉凉一起扑摔到地上。
在黑夜中乱挤的人群立马踩了上来,吓得李望舒连忙紧紧护住了凉凉,自己却被碾到了手背,痛的她闷哼一声,眼泪立马下来了。
凉凉感觉手脚发凉,后知后觉的剧痛,让她哆嗦着唇,在李望舒怀里小心翼翼的问:
“可是,我的伤...”
“你不会有事的!我带你走,我带你走!我带你出去啊!”
李望舒颤抖着手,一瘸一拐地将凉凉半拉半拽到人流稀少的墙边。
“郡主,凉凉有点疼...”
凉凉已经站不起来了,李望舒小心翼翼蹲下身再次背起了她。
李望舒一边背着她走,一边焦急的安抚她,也像安抚自己一般:
“没事的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天下最好的医师,还有最贵的灵丹妙药,本公主都会替你寻来,一定会治好你的!
还有烤羊腿,蜜糖糕点,果子露,吃的喝的玩的,本公主什么都有,什么都有的啊!你要什么,本公主都能给你啊!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公主?”
凉凉无力的一歪头,声音稍大了一些:“原来您是公主啊..”
想起自己连真实身份都还没告诉这个天真的孩子,李望舒又是一阵心如刀割:
“对不起,我一直骗了你,我不是什么西凉郡主...”
李望舒感觉温热的液体,浸透了她的后背,叫她声音变得哽噎:
“我其实是魏国的公主,李望舒,魏国的永乐公主,就是你经常念叨的契俟奚勃的女儿。”
“原来您就是中原的明月公主!”凉凉眼眸一亮,又闪过崇敬的光,小声的惊呼:
“中原的明月啊...难怪...难怪这么的了不起...”
“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凉凉,哦不...
崔什么来着?未曦?对!未曦!你才是了不起,居然能把苏家这么大一个地方烧了。”
李望舒忽然痛恶自己给崔未曦起了个这么不吉利的小名。
她的小脸凉凉的,靠在自己肩头上,连带着她微弱的呼吸都带着凉意。
过了一会,凉凉又说话了,语气极其的愧疚:
“其实,我也一直骗了你们...”
她的声音已经很低了,真的没什么力气了。
李望舒一愣,以为凉凉真要和自己坦白什么要紧的事。
结果却听到她气游若丝道:“其实我...其实我今年只有十二岁,先前怕你们不带我去西凉,才瞎编了年龄...”
李望舒的泪再也忍不住了,她哭着说:“不碍事的不碍事的,我们会带你去西凉的!”
其实他们早就看出凉凉年龄作假,谁都没揭穿罢了,但没想到凉凉一直把这事当成天大的过错藏在心里。
“好...你们真好...”她点点头,想了一会后,又小声嘀咕补充:
“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去西凉,我只是想去一个能好好活着的地方罢了,凉凉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明月公主都这么说了,可要是自己不争气,活不到去西凉那一天,那她该多伤面子啊?大人们都是看重面子的...
她们终于走到了苏家庄园的正门,这里一片惨烈,到处都是被射杀的胡人尸体和死去的侍卫。
苏家见大火无法扑灭,又为了防止暴乱的奴隶外逃,干脆将门锁死了,打算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烧死所有人。
奴隶们聚集在这里,疯狂捶打着已经落锁的巨门。
到了这一步,有些人已经万念俱灰,干脆不逃了,坐在地上,抱着亲人同胞的尸体失声痛哭。
伴随着轰的一声,摇摇欲坠的三层高的盈客楼,在烈火中轰然坍塌。
夜空中立即刮起了一阵阴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待李望舒仔细一瞧,不是什么阴风,是被焚烧到坍塌的木梁带来了大片的灰烬。
被风一吹,黑压压一片,好似阴风罢了。
她的头上、脸上、衣服上都沾满了随风吹来的灰烬,随着风中传来的,还有胡人低低的悲鸣——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亡我燕支山,令我嫁妇无颜色...”
不知是谁起的头,胡人们开始低低呜咽,唱起了歌,四面八方全是悲伤的哭泣声、吟唱声,让人怅然欲泣。
渐渐蔓延的火海中,悲凉的燕然曲调伴随着沉重的燃烧声,在寂静无边的南陈夜空中哀哀戚戚的回荡: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他们只知道自己会死在离家万里的火海中,却不知亡魂是否能循着王庭圣火的光亮,再次返回柔然的故乡。
在人如刍狗,朝不保夕的世道里,重返故乡,无疑是一种极大的奢望。
“哎?你们干什么!”
“滚开!”
“这可是苏家...啊啊啊——”
“挡我者,死!”
李望舒耳朵微动,听到门外一阵骚动与砍杀声。
好像是莫罗浑怒极的咆哮声:
“来人,上破门锤!给老子破门!”
就在所有人绝望之际,沉重的大门,忽然发出砰一声巨响——有人在外面用破门锤撞门。
“三二一,撞!”
又是砰的一声,厚实的木门在黑夜中碎开一道裂纹来。
李望舒心里一松,旋即便觉得小腿疼的钻心,几乎站不住脚。
趁着外面破门,她将凉凉放了下来,叫她靠在自己怀中坐下。
“郡主...”凉凉又弯下腰呕了几口血,吐完了将头无力地靠在李望舒臂弯中。
她听着胡人悲伤的吟唱声,忍不住声若蚊蝇的开口:
“歌唱着自由的鸟儿,逃出囚笼后,能活着飞回北境的故乡吗?”
凉凉意识已经迷迷糊糊的,便叽里咕噜地讲起了燕然的俚语。
李望舒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只能拉住她的手,小声哄她:
“能的,他们一定能活下去,实在不行我叫秦乐和崔尧臣想想办法。”
凉凉缓缓点点头,又着急的补充,小声的央她:
“鸦卷!还有鸦卷!去把他们挖出来好不好?不要埋在花圃下,那里好黑,鸦卷说他的小妹妹怕黑...”
“好...”
李望舒的眼睛又湿润了起来:
“我们去把他们都找出来,然后一起葬到春暖花开的地方...”
凉凉心满意足的微笑,又支支吾吾的说起其他事:
“您是明月公主,又是杀神的子嗣,这么了不起的人物,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您这样文韬武略的人,以后肯定会干许多大事吧,就像您刚和我见面时说的...”
“未曦啊。”李望舒听她铺陈半天也不见个正文,有些哭笑不得:
“你有话就直说,别和秦乐学,一天到晚拐弯抹角的。”
“哦...”她的小脸垮了下来,小心又虚弱地问:
“那您远征柔然时,能不能善待那些胡民,很多人其实也只想活着,不想打仗的...”
李望舒双眉一蹙,简直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了:
“你又多管闲事,你都,你都这样了,还关那些与你不相干的事!”
凉凉的声音几乎是低不可闻,让李望舒不得不凑得很近很近,才能勉强听清:
“我只是觉得,他们和我一样,和您也一样,都是...”
她忽然感觉身上的力气一空,叫她眼皮似有千斤重,头也渐渐垂了下来:
“都是...
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