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来的太令人意外,不止是她和李询,连寇天师都说不可思议。
同年,破军煞星动,天象异常,钦天监谓之大凶,宫中应了凶兆,夭折了一位公主。
一向不信鬼神之说的李询担忧皇后这一胎凶险,在宫中做了多起法事后,又命工部在京中选址,即刻修建万佛寺。
太子去世不久后,魏宁帝便私下召见了工部侍郎。
他令朱侍郎主持修一座佛寺为太子的往世积德祈福,但又要朱侍郎将自己的名讳与八字,刻在佛塔地基的最下面。
这种死后不得翻身的诅咒,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才会有的待遇。
“陛下!”当时的朱侍郎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哆哆嗦嗦的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您..您...”
“皇后那日和寇道长说,是她征战杀生太多,才连累了太子。”
他眸色黯淡了下去,语气苦涩:
“那我便祷告万佛,我才是这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莫要责难皇后...”
李望舒降生后,宋钦莲便拿了孩子八字,暗中交由钦天监去看,和寇辅真早早给出的结果一样——
女儿命中不祥,比哥哥的命运要更加坎坷。
“此女命有三次大劫,女七男八,七为周期,若是能活过七岁,后面还有十四岁,二十一岁...”
已经被魏国奉为天师的寇辅真,将自己一年的推演结果告诉了宋钦莲。
宋钦莲看着跟随宫人蹒跚学步的女孩,面色平静的问:
“天师,您是有办法的吧?”
寇辅真沉默了一会,才叹气说:“我道法尚浅,即使有办法,我也做不到。”
“若我舍弃我的‘先天之气’,助您修行长生,寻得大道,您能帮舒儿化劫吗?”
寇辅真诧异至极,连忙劝阻:
“先天之气在你体内,虽会致使你短寿,但是你多年征战,透支磨耗的元气已远超普通人,身体早已是亏耗至极。
若不是又这股非凡的力量支撑,你现在早就油尽灯枯!”
“但就用我的命,去换吾儿的命吧。”宋钦莲跪了下来,俯身叩拜:
“求天师成全。”
“不是我不想帮你。”寇辅真后撤半步躲开她的跪拜,摇摇头道:
“只是先天之气本身就是你自己的东西,与你魂魄共存,若做法引到他人身上,那你死后必会魂飞魄散,形神俱灭。”
天机不可泄露,屡次三番泄露天机则会折损道行。
但见宋钦莲依旧固执的跪在面前,他还是忍不住委婉的暗示:
“皇后娘娘,您这一生,终是功大于过,死后必得福报...”
福报?
是让我回家吗....
可我,真的还能走得了吗?
又或者,哪里才是我的家?
宋钦莲忍不住扪心自问。
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三十五年,久到让她都记不起自己银行卡密码是多少。
有时候她自己都分不清,究竟哪一生是虚妄,哪一生才是她真正的人生。
她终是以一个穿越者的身份,完全融入了这个时代,让那些经历过的爱与恨,彻彻底底的与自己血肉相融。
“我不要来世。”良久,宋钦莲抬起头,目光坚定:
“我也知道你说的下场,身死魂灭不足为惧,我只要我的女儿安康永乐...”
看到这里的李望舒,已是泪流满面。
她走到母后旁边,缓缓低下身,在宋钦莲的幻象面前一跪不起:
“所以,母后是因为我才...”
寇辅真缓缓点头,拂尘轻轻扫了扫,斗转星移间,后面的事情便渐渐与李望舒模糊的记忆重合了起来。
自从她记事起,父皇与母后虽相敬如宾,但也时不时吵架。
吵得厉害的时候,整个椒房殿都能听见俩人对骂的咆哮声。
帝后若是不吵架时,年幼的李望舒去椒房殿给皇后请安时,便会碰见要上早朝的魏宁帝。
在李望舒朦胧的记忆中,大朝卯时天未亮,母后会笑眯眯的替父皇打着照亮的灯笼,一路闲庭信步地将人送到宣政殿外,最后拍拍他的肩膀鼓劲:
“陛下加油,今日一定要骂赢那群酸儒!”
“芙卿,少说两句风凉话吧。”父皇总是面无表情:
“说不定今日我就要被谏臣们拿着笏板往脑袋上砸了...”
北伐后,不少大臣对皇后的成见渐增。
每个月弹劾她的折子像小山一样高,全都堆在了椒房殿的案几上。
那些捕风捉影的罪名,让她一边批阅一边啧啧称奇。
父皇平日里会在椒房殿用午膳,每次吃饭都是与母后议论自己听不懂的国事。
“好端端的,为何罚了太仆的人?”
“他们确实该敲打一下。”李询语气不快:“堂堂三品官员,居然放任自家稚子当街污蔑一国之母为妖后...”
宋钦莲笑笑,见怪不怪:“我本来就是啊...”
李询眸色一变,不悦的停下了筷子:“谁说的?”
“啧,陛下,您忘了,您昨晚才刚说过...”
“.....”
“阿询,今日情况,我们不是早就料到了吗?”
宋钦莲倒是心大,筷子一直没停:
“飞鸟尽良弓藏,由不得鸟,由不得弓,也由不得挽弓人。
孙家前些日子还劝我造反呢,孙老将军人不错,就是上了岁数难免糊涂,昨日钦山已收了他的虎符,你再寻个理由把他调回地方郡吧,我看巴东就不错...”
北伐后魏国新政伊始,世家盘根错节的关系开始被瓦解,但却暂无合适的寒门贤才安插在朝堂内与之抗衡。
眼见一道道政令对自己的蚕食,世家们不可能束手就擒。
他们试图攀附手握军权的宋家,继续连成一片,与皇权对抗。
可惜,他们碰到了铁板,宋氏权势滔天,但有宋钦莲坐镇,北平王府完全不结党站队。
但这不丝毫影响世家继续想方设法制造事端。
到了最后,宋钦莲不耐与他们见招拆招。直接让已封为北平王的宋钦山上了道折子,称暂无战事,请求赋闲在家。
“昌儿若还是活着...”
李询眸色黯了下去,看了一眼在一旁埋头专心吃饭的女童,眉梢便不自觉的耷拉了下去。
“可是没有如果啊...“宋钦莲搁下筷子,也叹了口气:
“阿询,世上没有如果。这就是我的命,昌儿的命,也是你的命。”
“那你也不打算继续北伐了吗?”
“不去了,柔然不去了,哪儿都不去了...”宋钦莲边说,边给女童擦了擦嘴角的饭渣。
“哪儿都不去了?”李询有些惊讶,随即是不可置信的惊喜:
“可你先前不是说...说打完仗后不打算待在宫里,要到处转转的吗?”
“之前我想着,光顾着打下大片的土地,都没来得及仔细看看。所以我打算平定局势后,就信马由缰周游各地,四处转转。看看中原的锦绣河山,瞧瞧塞外的大漠风光....
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宋钦莲抬头望着李询,眉眼带着柔和:
“我不能把陛下一个人丢在这里,要不然你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日后我就长期驻扎在椒房殿里,什么也不干,就看着舒儿长大,再顺便监你的工。
她笑的那样柔,让李询都有些发愣。
“我要好好看看,我的陛下呀,是怎么治理本将打下的大好江山。”
“好...”李询眉头一舒,绽出明艳的笑来。
他轻声应下后,又提起了其他事来:
“既然你不打算出去了,那我多派遣点工匠将永乐公主府修好。
椒房殿太小,魏宫里规矩又多,公主府竣工后,你也能时不时借住到宫外。”
“别!”宋钦莲连连摆手:
“万佛寺刚修完不久,公主府慢慢修便是了,否则周度支又该追着我骂了...”
再往后的几年里,宋钦莲过得磕磕绊绊,整日都是鸡飞狗跳的烦心事。
后宫一些妃嫔对她的独宠敢怒不敢言,便暗中针对她。
宋钦莲养的鱼,就没有一缸能活过七天的,直叫年幼的永乐公主大呼‘神奇’,以为每七日池鱼就会自动变色。
养在御厩里的血汗马瑶影,随她征战多年,忽然发疯,狂奔到御花园中,撞伤了妃嫔。
那妃子是高门之女,父兄皆在前朝为官。她性情温和,素来不争不抢,被撞伤后,当夜不治身亡。
皇后娘娘的一匹马,与重臣之女的性命,孰重?
为平息事端,宋钦莲忍痛下令,将战马处死,堵上了悠悠之口。
除了后宫,前朝对她的意见也到了顶峰。
汉臣们难以忍受女人执掌军权,认为皇后的声望影响到了帝王的权威。
世家们也憎恨她提倡的新政,在地方上阳奉阴违,刻意怠政。
而军队的将领,则对宋钦莲的深居不出倍感失望,时不时闹出事来,试探魏宁帝的底线。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为宋钦莲处境雪上加霜的是,连续几年的异常气候,让分田难以推行,国库捉襟见肘下,外邦又开始有所动作。
几年下来,李询切实明白了什么叫‘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
日日焦头烂额的李询也有被逼急的时候,气到最厉害的一次,下了朝就嚷嚷着要抄斩一个臣子全族——
因为那臣子将灾年的粮食歉收,归因于皇后私德有失。
宋钦莲为维持前朝稳定,依旧竭力劝阻。
“阿询,我能杀光胡人一个部族,两个部族,十个部族,却没法屠净千千万万的胡人。
你也一样,你能抄斩一个陈家,那苏家,沈家,谢家,王家,卢家,司马家,满大魏的百年世家,你屠的完吗?难不成不顺者,尽数屠之?”
李询闭了闭眼,忍不住心力憔悴的叹息,又听宋钦莲继续劝他:
“哪怕你明知那些臣子处处为难你,日日责难我,恨不得攥着笏板直接敲死咱俩。但治江山真的离得开他们吗?归根到底,他们与我们一样,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但是他们又与我们不一样——因为我们能包容他们。为君者,自当海量大度,能包容异己见者。
不要意气用事,你比谁都清楚,帝王之术在于斡旋平衡。现在局势不稳,朝野上下都需要一个发泄口,我作为女子。有心之人畏惧我外戚干政一家独大,是最好拿来做文章的...”
宋钦莲的竭力回避,没有为她带来好运,新政依旧推行的困难重重,各方矛盾十分尖锐。
而她战功赫赫,即便不想功高盖主,背后也会有无数势力在推波助澜,让她与宋氏成为众矢之的。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宋钦莲于魏国而言过于特殊,不论她想不想,她的存在,就是对魏宁帝威望极大的削弱。
因此,她选择交出了兵权。
李望舒六岁后,宋钦莲身体便莫名差了起来,太医院不管开什么补药方子,都无法遏制她日渐变差的身体情况。
她曾经对寇辅真的预言抱有一丝侥幸,可每况愈下的身体情况,无疑将她最后的希望也熄灭了。
宋钦莲明显是预感到自己的大限将近,开始谋划起自己身后的事情。
先移交兵权,替皇帝巩固声望势力,随后便开始抱病不出,不在朝廷上露面。
但是私下里,她与魏宁帝在政见上的争吵却越发频繁。
可两人最后一次大吵却不是因为政事,而是西凉使臣呈上的西凉王国书一封。
那日李询被气疯了,中途罢朝,直奔椒房殿。
“平时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今日你必须同我说清楚,你与段承业究竟是什么关系!”
魏宁帝素来雅傲端重,极少大喊大叫,更别说是当着宫人的面,如此失态。
最近半年来,两人因为政见不一,开始频繁的争执乃至对骂。
上次吵完后,他们更是半个月没有互相说过一个字。
鉴于以上缘由,宋钦莲根本没有给李询好脸。
她从床榻上爬起来,惺忪着眼,一靴子就丢了过去:
“李询,你脑子不清醒就去睡觉,大清早发什么疯!”
“我没疯!”李询看着她,一手扯掉头上的冕旒掷在梨木桌上,眼底是濒临崩溃的绝望:
“芙卿,你要你现在和我说...”
“有什么好说的!”宋钦莲打了个哈欠,被吵醒后语气格外不耐烦:
“我与小段是君子之交,比老铁还铁的铁兄弟...”
“不是说这个!”
“那又要说哪个啊?”
李询语气坚定:“说你心悦我!”
“.....”
哈欠没打完的宋钦莲差点闪了下巴,她像被雷劈了一样,缓缓转过头看他。
她半张着嘴巴,呆愣了很久,最后翻身下床,一拳就揍了上去:
“我踏马忍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