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次照亮整座苕华城，梅影客栈也逐渐有了些许生机。
南风与云时已从魔界安然归来。
他们寻着茗城先前所述之处，不仅找到了神庭的真身，还以转轮王的长剑斩碎了那副身躯周围的结界，破坏了供奉，使得他的力量来源被斩断。
只是神庭逃离了祈福塔后，一直下落不明。
至于他在恶鬼池中所封印之物，尽管云时已详尽描绘了那本经书的模样，但胤昭却始终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何典籍，又有何作用。
“他当初浪费那么多人力物力去建造祈福塔，如今便这般轻易弃塔而去，到底是为了什么？”白玉尘好奇问。
“玉尘，神庭建造祈福塔，一直只是个幌子，炼就活死人军队，才是他最终的目的。”南风柔和道，“还有万相镜。”
“这活死人军队数量，实在太过庞大，仅靠一支斩魂尺，也杀不完啊！”
“所以眼下，只有利用万相镜了。”胤昭面色凝重道。
翳风已带着斩魂尺携八千天兵出战活死人军队几日，虽一战旗开得胜，却始终难以将其尽数消灭，眼下也只能暂时休战，整装再战。
胤昭转望向远处那个房间，房门依旧静得令他心慌。
回想那日，自己在祈福塔上虽受了些伤，又遭到了煞气之毒的侵蚀，但他毕竟修为深厚，又有月见的丹药相助，不过半日，便已恢复如初。
倒是茗城，却足足躲了他三日。
这三日，她一直将自己锁在房间里足不出户。每次他叩响那个房门时，都会被她以负伤难耐，不宜相见为由拒之门外。
她甚至都不愿让他为她施法疗伤。
虽然月见也不止一次宽慰说，她只是太过虚弱，祈福塔一役令她耗费太多体力，现下需要静养，但胤昭却始终认为，她定是有所隐瞒。
可不管她想隐瞒什么，他只想知道她如今是否安然。
哪怕仅站在门外看她一眼也好。
这一日的阳光极是明媚温暖，茗城终于走出了房间，坐在观景台前淡然饮茶。经受过三日极寒之苦，如今虽面色有所恢复，却仍有微微倦意。
她的这种极寒，任何术法都无用，即使是月见那各色的丹药，也不过是让脸色稍微好看些罢了。所以她选择避开众人，尤其是他，并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独自挨过这些痛苦。
南风轻轻坐到她对面，将一只白色锦盒放到她面前，目光一直落在她的清眸上。
“你真的决定好了？”
茗城缓缓放下茶杯，毫不犹豫地收了锦盒，藏到袖袋中，默不作声。
“以命换命，这代价……太大。”南风的声音又冷又沉重。
“师兄言重了，不过是开启无相玄冰，何来的以命换命？”茗城眼带笑意，云淡风轻。
南风自知无法劝她，只得嗟叹作罢，有些后悔答应她那日的嘱托：“日后有何打算？”
茗城微微思索片刻，眸中带上憧憬：“此战若顺利，便要好好活着。”见南风将要倒茶同饮，她却抬手拦截。
“师兄，这茶……不是为你准备的。”
南风先是一阵错愕，而后心领神会地收了手，展开折扇。
在二人短暂沉默之际，得知她已出了房间的胤昭自门外疾步赶来，压抑着满腔思念，立于她身后几步之处，踟蹰许久说不出话。
南风见势，识相地起身离开，在路过胤昭身旁时，合起折扇拍了拍其肩头，低声道：“好好待她。”
眼看南风的身影消失在庭院尽头，胤昭再难抑制冲动，当即上前几步，俯身环住那个一直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将她死死搂在怀里，任由她手中茶杯跌落。
“我很想你……”
茗城一直未说话，只是那般任由他抱着自己，任由那股熟悉的清香将自己包围，直到脑海中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一事。
“胤昭，可以答应我一件事么？”许久之后，她柔声问。
“好。”
茗城转头看他。
那张柔和朗逸的脸庞，尽是缠绵笑意。
“你不问问我，是什么事么？”
“不管是什么事，我都答应你——就算要我的命，我也绝不迟疑。”胤昭缓缓道。
其实他有许多话想问她。
想问她那日为何忽然问起万相幻境之事，想问她心里之人究竟是谁，还想问她……
自己究竟有没有在她心里存在过。
“茗城，自从第一眼见到你开始，我的心便一直在你那里。”
……
当胤昭再次睁开眼时，自己正躺在一个轻纱床幔下的软榻上。这里他无比熟悉，自己曾从这张榻上醒来过无数次。
他倏然起身，阅茗堂中的一切，一如既往。
正当他疑惑这一切究竟又是幻境，还是其他什么，屋外传来一阵叮当乱响。他迅速起身冲出去，发现那个清丽身影正在厨房里拆他的房子。
“茗城……”他始终迟疑着不敢上前，生怕这又是自己的某个幻想，稍一靠近，她便会如轻烟一般消散。
但这一次，她没有消失，而是被吓出个激灵，手中盘子随之滑落。
他敏捷地纵出一道金芒，将那玉色盘子悬在半空，在他上前将她搂入怀中时，顺势接住，放回一旁桌上，柔色而笑：“你是要拆了这里么？”
茗城娇嗔皱眉，颊上羞红微起，轻柔将他推开，却发现自己已被他死死扣住，回头看他的笑脸，面上越发生烫。
“我……从月见那里学了几道菜，想做些给你……但是……”
眼见锅里看起来像鱼状的焦黑怪物，黑色的眼珠正散着怪异的幽光，胤昭阖目喟然：“上神在凡间这一路……都是怎么过来的？”
“云时那么富有，想吃什么跟他说便好，何需我亲自动手？”她撇撇嘴，露出鲜有的俏皮。
胤昭睇了眼桌上花纹精致的海棠盘：“你还打算用这个盘子装鱼？”
在她不解时，胤昭露出一脸宠溺，想到百年前她还可以更荒唐，便也作罢，将她推出厨房，按到罗汉榻上坐下，俯身握住她微凉的双手，端看她清澈的眸子：“这些事由我来做便好，你休息会。”
在她朱唇上微微一点，轻身回到厨房中收拾残局。
不过俄顷，厨房中悠悠飘出饭菜香气，尘世的烟火气，令她心生触动。
昨日在梅影客栈观景台前，她骗着他喝下一口混着迷药的茶水，并在他昏迷之际，将他带到了这阅茗堂中。
尽管启程前遭到了白玉尘与云时的一遍遍反对，可她还是以胤昭必须远离苕华城的邪气为由，执意离开。
她记得临行前，云时曾经问过她一句话。
——你不怕自己后悔么？
那她会后悔么？
想来不会。
她茗城从来都不是个会后悔之人。
微顾四周。眼前这座阅茗堂，与幻境中那座其实稍有不同。
此处毗邻风西城，如今已是雪季。屋外大雪才停，地上、树枝上、房檐上还有深入土中的天玺剑柄上，到处是白茫茫一片，还有那阴郁日光下，透着斑斓微光的结界。
身侧炉火正旺，发出噼里啪啦碎响，偶有微风带来丝丝寒意，却依旧静谧宜人。
这阅茗堂共有两个房间，并彼此紧挨着。靠近水车一边的，是当初她发现发簪的那间，也距离这罗汉榻最近。另一间，则是他方才醒来之处，靠近庭院水池小桥。
榻中间的矮桌上，整齐摆放着一套青白釉茶具，与她昔日在绝尘堂所用别无二致。
她探出手指轻抚润泽的茶壶釉面，这里处处是自己住过的痕迹。只是不知百年前，究竟是她自己逼着他做了这一切，还是其他什么。
她忽地温和笑起来。
都不重要了。
她只想在一场大战打响前，与他共同度过一段美好时光。
看着他将一盘盘香气扑鼻的菜肴端上桌，茗城对这种安逸生活开始憧憬起来。
若战事顺利，若她终能安然，她渴望能与他厮守在这里。
“我们胤昭帝君，不仅法力高强、智勇双全，如今这厨艺亦是如此卓绝！”在胤昭将一块鲜嫩鱼肉夹到她面前时，她盯着已被他堆满的饭碗，不由打趣。
“难怪在凡间会有那么多红颜知己，更是令那红莲痴迷于你，守候三千年都念念不忘！”
而胤昭却慢条斯理地又将一块烧肉堆到鱼肉上，悠然道：“这都要感谢你。”
目光自她脸上划过，闪现一丝窃喜。
她愤愤地闭上嘴，快速端起碗筷，将上面堆成山的鱼肉、烧肉和各种菜扒拉着往嘴里塞，心里还止不住地嘀咕，自己这百年前究竟是做了多少荒唐事，连她自己都想象不出。
真可谓是前人挖坑，后人遭殃！
“还有这竹笋，我已是去了苦的，你必须吃。”语气柔中带强，忽又一笑，“没办法，你嘴刁，不太好伺候。”
她盯着竹笋郁闷了许久。
奈何那人偏偏是她自己，只能自己跳进去了。
后来的一整个下午，他们便在庭院中肆无忌惮地嬉戏打闹，堆雪人、打雪仗，甚至是施法将雪花腾起，在雪地里看着彼此微笑。
直到傍晚时分，他们驱步登上了山崖顶端。
那悬崖深不见底，向下数十丈处便是迷蒙浓雾。对面百丈远，犹是与脚下相同的断崖山头，宛若一块矗立云端的巨石。崖顶白雪皑皑，中间默然赫立着一棵覆着雪却依旧绿郁葱葱的菩提树。
寒风吹过，茗城瑟瑟发抖。胤昭为她掩了掩貂裘披风。
身体虽冷，但心中暖意不绝。
她摊开手掌，银烛的发丝随着微风轻轻摇摆，阖目默念《往生咒》须臾，轻吹掌心，发丝慢慢化成荼白的光晕，宛如盛放的荼蘼花，缓缓飘向碧空。
银烛在神庭身上浪费的数万年光阴，和她最深切的情感，如今亦化作光晕，成了这天地间的一部分。
茗城决定带胤昭回到阅茗堂，亦是因为银烛。这里灵气浓重，是令她往生的最佳之处。
沉思间，胤昭的声音缓慢轻柔：“愿她来生不会再被情感牵绊，不必再为了一个男子，倾尽一生。”
“胤昭，”她偏着头靠向他肩头，“若有一日我也像这般消失了……你会如何？”
胤昭顿了许久，才用力贴向她的额头：“我不会让那一日到来。”
“若真有那一日呢？”
他没有回答。
茗城从身上取出那本带着陈旧血迹的册子，那本由他亲手交给她、与云册内容相同的册子，腾在双手之间，随着冷风渐起，那册子化作一缕轻烟，消失于二人之间。
她只想任性这一回，放纵这一回，不去探究那段过往，只过好眼前这所剩无几的美好时光。
“胤昭，我只任性这一次。”再抬头时，双眸亮如星辰。
他从袖中取出那只白玉发簪，慢慢插到她的发髻中，细细欣赏。
这支代表着他情意的发簪，当年虽一直未能有机会送出，却终是在今日交给了她。
缓缓低头，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脸上柔和深切。
百年以来，只有这一吻，在他心中最澎湃，也最沉醉。
若真有那一日，他会踏遍整个五界大地，穷尽一生去寻找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