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今悠悠转醒,她缓缓睁开眼睛,她只觉得自己仿佛睡了很久。
她神情恍惚地坐起身,瞪着床尾的多宝阁良久。
外间有人说话,观今下了床,缓步走到隔断屏风后面。
透过隐隐绰绰的屏风,两人侧对观今而坐。
两人中间摆着一盘围棋。
长者执白子,他注视棋局捻须沉吟。
他对面的少年,墨发随意在脑后扎了个发尾,浓眉下一双不羁的大眼出奇地清亮。
他此刻正将手里那三四颗黑子来回抛着玩。
“这批进山的新弟子,有个人的元素属性和你十分契合,你有没有想法?”
长者将那枚白子放入棋盘。
霎时间,棋局形势发生反转,吃了好大一片黑子。
“没兴趣,以后也没兴趣。”
少年想都没想,直接婉拒。
他站起身随意一丢,那几颗黑子都准确地丢进棋篓里。
“我做好决定了,我要去找她!”
寸金撩起袍子下摆,在长者面前跪下,他的背脊挺得笔直,眼神充满决然和绝不反悔的狠心。
“请掌门恩准。”寸金弯下腰将额头紧紧地贴在地上,大有掌门不同意他就不起来的气势。
“哎——”灵兽宗的掌门肖羽藤长叹一声,将白子放下,“师傅一百年前飞升上界前留下那纸信息,我就知道今天总会到来。”
“罢了罢了,我现在就水镜传讯给沧澜院。”
肖羽藤从榻上下来,躬身亲自将寸金扶起。
看着寸金这副跃跃欲试的轻松情绪。
可寸金前方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肖羽藤眼里闪过一丝晦涩,他手腕一抬,一方蓝色水镜从眼前展开。
肖羽藤勉强安慰自己,歉然说道:“这是灵兽宗欠坠羽真君的。”
观今怔怔地看着寸金那副得偿所愿的样子,脑中有什么快速闪过,快得让她完全抓不住。
“寸金!”观今从屏风后转出,朗声叫唤她好伙伴的名字。
寸金和肖羽藤恍若未闻。
观今疾步上前,还没等她靠近。
那两人连同四周的一切都化作白色星光不见了。
画面一转,浑身都是血的少年端坐在成堆的尸骸中,他身后是暂被压制的地仙游尸。
面色惨白的寸金对面站着十个穿着各色道袍法衣的人。
这些人也周身浴血,领头身着紫色法衣的道人面色凝重。
他率先逼出心头血,身后的人纷纷效仿。
寸金伸手从腹中掏出半团蓝金色的元神。
他再将手腕一抬,那小小的蓝金色光芒和十滴鲜红的血汇聚,慢慢开始融合。
等半空那团光芒慢慢熄灭,那十个人不约而同地举起手发出关乎生死的绝上誓言。
等那惊动天地的话音刚落。
“咔嚓——”
天地间,毫无预兆地响起一声闷雷。
寸金也闭上了眼,腹中的蓝金光芒陡然变得无比刺眼,那团光芒把寸金完全笼罩起来。
观今看见寸金的黑发迅速转为白发,连那双浓眉也瞬间化霜。
“寸金——不要——”观今凝气往寸金奔去,但无论她怎么燃烧灵气,她始终都离寸金非常远。
“不要丢下我——寸金——”观今察觉神魂里的本命契约开始松动,她边跑边哭,“不要自爆啊寸金!”
远处的寸金好像感知到来自主人的挽留,他睁开眼往观今这边看来,但又很快重新闭上眼。
寸金的修为在层层下跌,他的身形也从意气风发的十六岁少年,开始逐渐变得娇小,最后化作一个极其稚嫩的婴童。
“观今,这次换寸金先行一步。”寸金深吸一口气,将对挚友的祝福一字一句道出,“你定要吃好喝好,哪怕…”
“完全忘记寸金。”少年嘴角掀起轻松愉悦的笑容,他举起手运起全身的力量猛击向自己的眉心。
转眼间,那蓝金色的光芒比烈日还要耀眼。
光芒急剧收缩,带着少年费尽心血换来的希望,连同游尸赤红双眼中的不甘心瞬间气化。
那一地的尸骸、游尸、少年皆完全消失在天地之间。
“那道白光,将傍晚照得比正午还要亮,在场的人几乎都失明了一个小时。”
张星阔并不是察觉不到观今默然呆滞的表情下那片深海似的悲伤。
但他来这里,也是20年前那场约定促使的。
“孟陵舟接了最难的那一环,她带着女儿离开了孟家。”
张星阔开始说着当年的细节。
当然,当年参加围剿游尸的山门很多,但主动上前揽下心魔誓的宗门都是彼时玄门中的翘楚。
“其他山门轮流守护着这个秘密,守护着尊客的信物。”
张星阔都是尘埃落定后才猜测这尊客应该是一方天外大妖。
那龟壳便是他的身躯。
那眼前这个孟观今躯壳里的灵魂是尊客心里最重要的人。
“那孟素素生下来便测了天赋,她并没有任何玄门天赋。”
张星阔没说出口是,除了孟陵舟,其他人都觉得孟素素性子长歪了,不仅懒惰,做起事来又蠢又毒。
完全配不上20年前那尊客所牺牲的一切。
“只是没想到却是当年是抱错了新生儿。”
去年得到这个消息的玄门中人包括张星阔觉得阴差阳错的同时,还松了一口气。
“后来你回了孟家,我们也一直等待真正的你出现。没想到除了庚舆院的道子,竟没人一并察觉你的来历。”
张星阔弯腰提起地上那两大袋宠物用品,准备告辞了。
“天师府和其他几个山门都欠尊客一个愿望,就是护住你此生此世安然整世。”
“张星阔就此拜别,孟小友早点恢复。”
说罢,他双手抱拳,脚下生风,步出今遇的大门。
仅仅几息就完全看不到他的背影了。
观今一言不发地盯着手里的这枚摄灵珠。
昨天灵珠和龟壳碰触在一起后,出现了寸金的残魂。
寸金残魂身穿一袭藏蓝法衣,面若朗月,是观今记忆里那副干净清爽的模样。
寸金双手环胸,围着观今晃悠几圈后停了下来。
他眼睛直视前方,视线像在看观今,又仿若透过观今。
寸金沉声静气道:“观今,当你看到我这丝残念时,我恐怕早已魂飞魄散了。”
他涩然地抿下嘴,又开始说起观今可能关心的后续。
“你自爆后,联盟其他宗派的救援来了,灵兽宗元气大伤后,得以幸存。”
“这两百年,我都没有找下一个主人。”
“宗主飞升,他留下一纸手书给我,信上说沧澜山的星客推测到你可能会在异世存活。”
寸金说到这儿,脸上出现了几分赧然。
“肖羽藤拗不过我,最终答应找来沧澜院的星客、碎月山的秃驴帮我实施禁术将我送到了这方世界。”
“我降世的时候,在孟家人身上察觉到你的气息,可惜末法时代天道压制,我的修为不高,灵力也不多,只能兵解换来你转生的机会。”
寸金自顾自说完自己打了几百年的算盘,他单手放至心口,抬眸肃然道:
“孟观今,本座最讨厌背弃誓言的人,本座和你有同生共死的契约,你竟然抛下我,独自自爆在烛龙沼泽。”
蓝袍少年此时面露狡黠,大笑俏皮道:“这次留下的人是你了。”
笑声落下,少年原地消失。
观今闭上通红酸胀的眼睛,此时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观今将珠子收入小洞天:“确实留下的人最难以承受,还有,对不起。”
她转身看向盛京的方向,眼光灼灼:“今世我决不再当留下的人。”
刚说完这句话,观今神魂里的那道从未有过动静的进阶禁制竟然出现了一丝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