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教室里,没有一个人在说话,只有笔尖在试卷上沙沙作响的声音。
这种和谐的笔尖低语,仿佛是一种美妙的协奏曲,无数稚嫩的头脑在呢喃着,讲述着对知识的热爱,不过个体之间终归是有差异的,大家表示“热爱”的方式也是不一样的。
余晖烁烁正在不紧不慢地写着最后几道题,她可能比大多数学生要慢了一些,但她对自己的正确率还是挺有信心的;苹果杰克正在草稿纸上奋笔疾书,进行着最后的演算;小蝶也已经开始处理最后一道题了,但这道题对她来说有一些难度,她皱着眉头,思索着解题方法;瑞瑞则是先一步完成了试卷,她不是教室里第一个写完的,但也算是前几名了,她把手翻过来,看着自己的指甲,想着一些事情;萍琪在草稿纸上画着小猪,她的卷子被倒扣了过来,也看不清她写没写完,但看她这副安逸的模样,应该是对自己挺有信心的;云宝则是直接放弃了最后的一道题目,她望眼欲穿地盯着窗外,一会儿偏左坐着,一会儿靠右坐着,就仿佛是凳子上有钉子一样。
至于监考的车厘子老师,她把教案折成一个“V”字形,然后立在面前,挡着自己的上半身,双手则在教案的掩护下玩着手机。
过了一会儿,她看了看时间,然后抬起头对学生们说道:“还有十五分钟,没写完的要抓紧了。”
听见报时,刚才还从容不迫的余晖烁烁终于开始紧张了,她立刻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尽全力解算最后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车厘子老师又看了看时间,她收起手机,站起身收拾了一下桌子,然后出声提醒:“还有五分钟交卷,没写完的同学快一点,写完的可以交卷了。”
几个已经写完试卷的学生立刻就站起来,把试卷送到台上,然后走出了教室。一开始,云宝和他们一样,一听到可以交卷,马上就兴奋起来,她一拍桌子,抓着试卷就站了起来,但她扭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朋友们都没有交卷,于是又悻悻地坐下了,她双手抱胸,开始抖腿。
瑞瑞一开始也是想要交卷的,但是看到她的朋友们都没有交卷,于是也就不急着交了,她坐在位置上,掰着手指数着放假的日子。
余晖烁烁奋笔疾书,把草稿纸上的答案挪到试卷上,在铃响前的最后两分钟,她终于写完了,她揉了揉酸胀的虎口,把试卷整理好,把桌面上的橡皮屑吹到桌面之下,然后安静地坐好。
考试就是这样,一般会有三个时段——一开始,翻着看一眼卷子,心中留差不多有了数,要么就安下心来,要么就彻底死过心去,时间怎么看怎么够用;等到最后十五分钟,哪怕已经在誊抄最后一道题目了,却也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手上也不自觉地开始加快速度;而等到写完最后一题,原本还如同风扇般飞转的钟表一下子就停下了,指针的轴承仿佛被沥青凝住了,一分钟仿佛变成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所以余晖烁烁真就等了“一个世纪”,终于,铃声响起,她的第一次期末考试结束了。
教室里的学生们一个个都交上了试卷,他们有的满面愁容,想来是对自己在考试中的表现不太满意,有的则带着自信的微笑,估计是已经预订了好成绩,有人张口想要核对答案,结果被旁边的同学捂住嘴拖出去了,至于人群中的某些人……他们笑得过于灿烂了,以至于一看就知道不是在想成绩的事情,他们一定是已经沉浸在对暑假生活的美好畅想之中了。
是的,说的就是云宝。
她现在已经兴奋得两个眼睛都在眼窝里跳舞了。
这六个小人儿在教室外面碰了头,然后一起背上包往外走。
“感觉怎么样?”余晖烁烁问她的朋友们。
“感觉不坏”,瑞瑞回答道,“题目不算太难,想来克兰奇主任没有他表现得那样的严肃。”
“毕竟大家都想过个好暑假嘛”,云宝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足球,一边颠写球,一边跟着大家往外走,“出的题太难,老师们也不开心——要是大部分学生成绩都不好,老师们会睡不着觉的。”
苹果杰克看着云宝的样子,她憋不住笑了,“暑假?”她故意加了重音,“你以为这就暑假了?我们下个星期的周一、周二、周三,还有三天课呢!”
云宝脚上颠着的球一下子就掉到地上了,她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弯着腰、弓着背、梗着脖子、两手张开而膝盖弯曲,看着就像一个尝试直立行走的猩猩一样,“什么?下周还上课?”她惊叫道。
“对啊,前几天的晨会上刚说过的”,苹果杰克弯下腰,把云宝掉到地上的足球捡起来,放到她的头顶,配合着她那混合了惊恐、恐惧、失望、愤怒的表情,她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顶着皮球的海豹一样滑稽,“不过看样子,某人是完全忘记了,不是吗?”说罢,她还用手肘顶了顶云宝。
“可是……我是说……这有什么意义呢!”云宝把球拿下来,“试都考完了,为什么还要上课呢!”
“我听他们说好像是课时安排的问题”,瑞瑞说道,她的消息一直都是比较灵通的,“你们知道的,学校的教育管理系统一直都有问题,报个社团都能打错名单……据说这个学期还闹出了大问题,说是出了好几次故障,给咱们之前多放了一天假,加上后面耽误的两天,现在要找补回来。”
云宝的表情一开始看着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她想到了什么事情,她惊讶地问道:“原来圣帕特里克节是不放假的吗?”
“之前放过假么?”苹果杰克摊了摊手,“塞拉斯蒂娅校长又不是爱尔兰人。”
“好吧,这是一天了,剩下的两天是哪里耽误的?”
“接下来,复活节多给我们放了一天假……然后……”瑞瑞突然睁大了眼睛,
“然后什么?”云宝追问道。
“然后……”瑞瑞看了一眼余晖烁烁。
“嗯?哦……哦,天呐,对不起。”云宝因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刨根问底而向余晖烁烁道歉。
“没事,我习惯了。”余晖烁烁刚才那还算得上灿烂的笑容一下子就变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讪笑。
“不用担心啦,反正最后三天老师们也不会正经讲课,还记得去年圣诞假期前的最后一天吗,车厘子老师在课上放电影,而吉罗老师直接带着咱们出去打雪仗了”,苹果杰克说道,“估计这回也差不多,车厘子老师在聊天的时候就和我抱怨过,她说‘之前当学生的时候总觉得学习真累,现在当了老师才知道学习根本算不得有多累’。”
“是的,我猜想到时候老师们可能会让我们自由活动,那样他们就可以腾出时间来批试卷了,然后他们就可以好好享受假期了。”小蝶说道。
“是的!一个完整的、漫长的暑假!天知道那会有多有趣!我们好像可以做任何事情!而且可以一直待在一起!老师们也可以天天好高兴的!只要他们能提前批完试卷……等等,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成绩会提前发放了?”萍琪突然顿了一下,表情也“凝固”住了,但是下一秒,她又接着开始笑了,“哦!我担心这个做什么呢!”她笑道。
看着萍琪又闹又笑得模样,苹果杰克微笑着摇摇头,“有时候我在想,阿米什人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的小孩是都这个样?还是他们的生活太闷了所以孩子被‘憋’成了这个样子?”
“等等……你是说……如果我们那几天过得舒服一些,成绩就有可能提早下发?”云宝惊叫道,她脖子伸的老长,脸对脸紧贴着提出那个假设的小蝶。
“嗯……这只是一种猜想而已。”小蝶被云宝吓到了,她往后缩着脖子,弯着膝盖,露出为难的表情。
好吧,我们得承认,云宝的成绩并不算差,她基本上每一门课都能在七十五分往上,而她平时参加的社团又多,所以学分完全不用发愁,可是……拥有那么一类学生,他们害怕发成绩,哪怕他们的成绩完全不用发愁,可他们还是非常害怕发成绩,那种恐惧不掺杂任何对现实要素的考量,他们仅仅是对此保有一种“纯粹的害怕”。
很难想象他们到底是为什么而害怕这个,但有些心理学家认为,“成绩恐惧症”的本质应该是“对人生价值被量化评价”的恐惧,这一类恐惧症的患者或多或少会有一点“自卑式自恋”的倾向,他们觉得“被打分”就等同于“被物化”,所以会千方百计地试图避免被打分。
这其中的逻辑联系可能比较抽象,但人类社会中莫名其妙的“恐惧症”的确不少,比如什么纽扣恐惧症、舞蹈恐惧症、微笑恐惧症,至于这个“成绩恐惧症”,多它一个不多,少它一个也不少。
一想到成绩单已经在路上了,云宝对暑假的兴奋顷刻间一扫而空,她紧张地咬着手指,她感觉躯干发紧,仿佛她吞咽了一大口空气,使得她的胸腔也开始紧绷,她的脸色也变得惨白——不过考虑到她的脸色本来是蓝色的,所以她“脸色惨白”可能还更好一些。
“好啦,别在这儿傻站着了,这周末有什么打算吗……”苹果杰克揽着她的肩膀,拽着她,和朋友能一起一路走出了学校。
在校门口,她们遇到了余晖烁烁的“爸爸”米库什安先生,这是他第一次来接余晖,他非常和善地对她们打招呼,还邀请她们在放暑假之后来他家里玩。
又聊了一阵之后,大家各自坐上自家的车,离开了坎特洛特中学,各回各家,去享受这个考完试之后的周末。
而对于云宝来说,这个周末是如此煎熬,以至于她做什么都感觉没意思,“马上就要发成绩”的恐惧萦绕在她的心头,她似乎已经能看见派递成绩单的联邦快递员出现在地平线上了。
云宝就这样在恐惧中煎熬了两天,以至于她在下个星期一去上学的时候,甚至显得有些神经质了,她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样,会迅速把头转向任何声源。
“云宝,你这是怎么了?”苹果杰克问道,“你看着像是薇诺娜喝醉了的样子。”
“狗也喝酒吗?”云宝显然没有注意到苹果杰克在问什么。
“你喝酒了吗?为什么要用‘也’?”苹果杰克反问。
这时,云宝终于稍稍清醒了一些,她凑过来,贴着苹果杰克的耳朵,小声地说道:“我有点儿害怕。”
苹果杰克笑了,“我们的‘啥都敢小姐(miss.derring-do)’这是在怕什么?”
云宝贼溜溜地看了一下周围,“你说,小蝶说的是对的吗?”
“小蝶说过好多话呢,你问的是哪句?”苹果杰克一时间被她搞得摸不清头脑。
“上周五,考完试之后”,云宝提醒道,“老师们真的会借着这段时间来批卷子吗?”
听到她的这个傻乎乎的问题,苹果杰克笑了,她一边掩着嘴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一边回答道:“这有什么好怕的?而且,一会儿就上课了,你为什么不自己看呢?”
“不行,那就太晚了”,云宝说的话有些莫名其妙的,她好像已经认准了这个想法,现在只是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想,然后她站起身来,“我得去看一看,我得去看一看,我去老师的办公室看一眼。”
与此同时,在教室办公室里,克兰奇主任、车厘子老师和露娜副校长正在闲聊。
他们当然也没在聊什么正事,和学生们一样,虽然他们还坐在学校里,但心已经在学校外面了。
“听说了吗?bbc要发行一部新电视剧!是墨菲主演的!”车厘子老师兴奋地说,她一直很喜欢这位演员,而且她总觉得他长得有点儿像奥本海默。
“啊,我知道,是不是讲黑帮的那个?”克兰奇主任问道。
“对,就是那个!”车厘子老师高兴地说,“这回暑假可有事情做了。”
“但是我看他们发的消息说,这部电视剧要等到九月份才会上线。”露娜副校长说。
“九月份?不会吧!”车厘子老师非常失望,“我还要等整整两个月!”然后,她一头栽在桌子上。
克兰奇主任“昂昂昂”地笑起来,听上去就像一头驴一样,“没事,反正好剧不怕等,两个月而已,很快就出来了,很快就出来了……”
此时,刚刚偷溜到办公室外面的云宝黛西就听见了克兰奇主任的那句——“很快就出来了……”
“很快就出来了?”她心里在尖叫,“坏了!成绩马上就要发布了!”
她飞也似的跑回了教室,对苹果杰克大叫:“小蝶说的是真的!成绩马上就要出来了!”
“你冷静点儿,云宝”,苹果杰克安慰道,“上次晨会不是说了吗,考完试一个星期之后才发成绩,现在批出来也不会怎么样的。”
“你能保证吗!”云宝现在冷静不下来,“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老师们提前把试卷批出来了,那成绩会不会提前发放,谁也搞不清楚!”
然后,车厘子老师就走进了教室,云宝带着恐惧的眼神看着她——她发现她的胳膊底下夹着一大摞卷子。
车厘子老师一走上讲台,就“咚”地一声把试卷扔在桌上,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安安稳稳地放在旁边,然后坐在讲台后面的椅子上,两个胳膊肘放在桌上,双手托着腮,“好了,小伙子们,还有姑娘们,我知道你们现在已经学不下去了,所以……你们自己说,你们想干什么?”
教室里登时响起一阵哄笑,大家高举双手,高喊“万岁”,然后在一阵七嘴八舌的讨论中,大家得出了结论——要看电影。
车厘子老师也笑了,她用手指隔空点了点学生们,然后喊道:“坐在窗户旁的小子们,把窗帘拉上!”
接着,她打开了多媒体,找出一部电影,给学生们放了起来。
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然而在学生之中,有一个人却根本看不进去——
云宝,自打车厘子老师甫一进入教室,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那摞卷子,她满脑子都是克兰奇主任的那句:“很快就出来了。”
她惊恐地看着车厘子老师的一举一动,看着她播放电影,然后看着她伸手要拿起了那叠卷子……
“她是要批试卷!”云宝心中警铃大作,不行!她一定要做点儿什么!
她一把抓起作业簿冲上了台,带着一脸近乎讨好的表情对车厘子老师说:“老师,我能问您道题吗?”
车厘子老师带着一脸惊讶的表情看着云宝,那反应仿佛是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云宝黛西,你是认真的吗?”她看着像是在憋笑,“你之前从没问过我问题。”
云宝挠挠头,尴尬地笑着,“那是……主要是……因为……因为快放假了,所以想问几个问题,不能带着疑问放假嘛。”
车厘子老师带着一脸“孩子终于开窍了”的慈爱眼神看着她,说道:“好,问吧。”
然后,为了阻止车厘子老师加紧批卷子,云宝几乎问了她一整套练习题,车厘子老师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反而觉得云宝这样好学是件好事。
一个小时过去,电影才放了不到一半,但云宝这本练习簿上的题可都问完了,她眼巴巴地看着车厘子老师从容不迫地给她讲完了最后一道题。
“拖延战术很成功,但时间还不够,我得接着问!”她想道,于是她走下讲台,回到自己座位上,低下头打开书包,又开始找另一本习题册。
终于,云宝从几本书的夹缝中找到了那本做题簿子,她准备再去问问题,结果抬头一看,却发现车厘子老师并没有在批试卷,而是打开了电脑,在玩着些什么。
这让她心里一下子放松下来,“如果老师没有在批试卷,那我也就没必要上去问了。”她想。
可她终究还是没法完全放下心来,所以就一直盯着车厘子老师,想看看她是不是一直在玩电脑——结果她真的一直在玩电脑,那堆试卷是一点也没动。
而且,令她感到惊喜的是——在这几天中,所有的老师都是在玩电脑,云宝可高兴坏了,她觉得,照这个趋势下去,成绩单说不定还会延后发放,她傻笑着,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苹果杰克。
彼时,她们正在吃放假前最后一天的午餐,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苹果杰克很无奈地对她说:“那又改变不了什么,老师们不在课上批试卷,但还能在办公室里批卷子啊。”
云宝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你不知道,我今天上午去了一趟老师们的办公室,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
“那些卷子,一张也没打分!”云宝兴奋起来,“我偷偷翻过了!所有的卷子全都是!一个红字也没有!”
“这倒是挺怪的……”苹果杰克也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太放在心上。
这时,瑞瑞和余晖烁烁端着餐盘走了过来,坐在了她们对面。
“你们在讨论什么呢?”瑞瑞问。
“哦,云宝说她去办公室翻了我们的试卷,但是上面没有批改的痕迹。”苹果杰克解释道。
“这是当然了”,瑞瑞有些不以为意,“今年他们改成线上批阅了,卷子全都扫描进电脑里。”
“什么!”云宝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是说——老师们在课上玩电脑,实际上是在批试卷?”
“对啊”,瑞瑞觉得云宝的这个反应有些好玩儿,“不然你觉得是什么?”
回想着这几天老师们“在课上疯狂玩电脑”的样子,云宝一瞬间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那些“哒哒哒”地键盘敲击声仿佛变成了催命的钟声,她在绝望中伸长脖子,仰天长啸——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