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结束,徐方吩咐几名书吏进来,将刚才所议记录在册,为今日议事的第一份同文录,同文录抄录完,给绣花厅众人检查过后,时间已经到了巳时二刻。
徐方吩咐文令伏陇为几位将军安排午食和休息之处,约定午时开始再议,告退回了甲字厅。
巢严还没有逛完幽慎庭,此刻拉起田愿又逛了起来,田愿念及故人之友,把唐奢也叫了过来,说是让唐奢为两人介绍庭中风物。
唐奢眉目间若有怯色,多是两人问时才回应几句,巢严早先不知道唐奢,以为唐奢才情过人,只是不善言辞。
等到唐奢被赵户叫走,田愿才感慨说:“文简知道北府的唐市唐述心吗?”
巢严只知唐市之名,不知道唐市的事迹,看到田愿好像有话要说,便说不知。
“我和述心年少时游学各国之间,览尽各国风情,再回申国时,便想着成就一番事业,闻名于天下。可不想来去几年,意志浮沉,回顾己身不过北府一小吏而已,时年北府多事,都尹子之……”
田愿看向四周,见四周无人,才说:“都尹不察民情,暴戾恣睢,久有民怨。唯有唐述心一人上书国君,痛陈北府弊事,后来此事被子之发现,述心蒙受打压,归隐山林。前几年礼都尹主政,才召述心为都尹府长史。”
巢严点头,对于田愿所说的乱政之事,他早有耳闻,只是这唐市做了什么,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阿奢在山中出生,极少出山,述心只会圣贤之谈,忽视教导,以至阿奢十岁时尚不能言,加之山中少食,阿奢十五岁时,身高尚不足三尺。灵夷十四年,礼玉夫卸任青云令来北都府,起用了述心,后来玉夫短短四年就成了北都府都尹,我想当是有阿奢的一件功劳在。”
巢严见田愿不再说起,连忙追问:“我听闻怀宪之见,还是不知这位唐青云有何过人之处?”
田愿哈哈大笑,说:“昔日前文公于稗馆立国时,景国太祭韩克说前文公有龙虎之气,命在诸侯。韩克此言不虚。述心早年为阿奢占卜,观出阿奢身负龙虎之气,可利人臣。因此玉夫才能登上都尹之位。”
巢严倒吸了一口凉气,田愿这么说,怕不是在暗示自己礼元要做诸侯。
国无二君,天无二日,礼元多半是要死在田愿的这句话上。
“怀宪莫要胡说,礼庒公在时,待我等不恩情不浅,岂能因为卜筮之说害了名臣之后!”
“文简这是误会了,韩克之说,龙虎之气有三,其一为天子之气,五百年前天子之国垂落,生出各国,天子之气散于天地之间,为诸侯之气。诸侯之气罕闻于国,唯国君有之。其三为公卿之气,身负此气者可封将拜相!”
听完田愿解释,巢严松了口气。
“怀宪休要轻信卜筮之言,巫可害国,岂能不见旧事。”
想起这位东府名将见解竟然如此之浅,田愿叹息说:“文简岂能不见昔日子之之事……”
巢严回过神来,他转身看向甲字厅的方向,又看向田愿。
“怀宪是说,因是徐令君有公卿之气,所以子之才能登上相位?”
见田愿向他点头,巢严才说:“此事可假可真,非是我不信怀宪之言,只是此事太过奇异,出乎常理,不能轻信。”
田愿不言语,巢严从田愿的表情中读出来了田愿的劝诫。
近四年来,东府军扩张太快,如今幽慎庭要设先策军,必然是要先把东府军裁撤下去,双方难免要起冲突。
田愿说出龙虎之气,便是让巢严不要和幽慎庭作对,徐方在幼年时出任过前北都府都尹子之的幕僚,不到一年,子之便被擢升为申国相国。
后来徐方离开子之,子之便落了势,虽然没有撤去相国之位,但居家软禁已有十数年之久。
万物顺势则生,逆势则亡,田愿这是不想自己和徐方起冲突,步上子之的后尘。
“不知怀宪所说的这龙虎之气,是否还有征兆?”
巢严实在是不愿意相信这等吊诡之说。
“将军应当已经知道了,身负龙虎之气者,所居之地风调雨顺,民富兵强。北都府焕然一新,乃顺天之兆,我是看在文简与我有旧,才好意提醒。”
田愿关切的模样不是装出来的,就算这样巢严还是不愿意相信龙虎之气的说法。
可他想要辩驳也辩驳不得,如若田愿说的公卿之气是假,那么诸侯之气是真是假?国君是否身负诸侯之气呢?
卜筮之说虽然吊诡,却是王权威严的一道屏障,巢严就算不信,也不能出言辩驳。
巢严装出相信田愿的语气,问:“若天下有二人身负天子之气,将会如何?”
巢严的这句话是试探也是反击,他没有说诸侯之气而是天子之气是因为田愿说过天子之气已经消亡于天地之间。
“两气相遇,要看孰强孰弱,强者恒强,弱者恒弱。若是势均力敌,天下若非大治,便是大凶!”
田愿忌讳莫深地看着甲字厅的方向,似乎在想到底哪一道公卿之气要更胜一筹。
到了午时,众人纷纷回到绣花厅,主将和驻地确定了,接下来要议论的是先策军的兵源和军械。
“先策军兵饷,军械采办之资,由府库提供。近来北甸发现金矿,今年府库预计会有超过十万两白银的盈余,因此可调用四十万两白银作新军军饷及采办军械之用。今年西府因设新军,税粮便留下四十五万石,供给新军。至于军马……”
赵户话锋一转,说:“军马所需约三千匹,一时采办不来,由各都府提供。东府提供一千五百匹,其他各府各三百匹,各都府不足之处,王都补足余下空缺。”
纵然有龙虎气一事,巢严脸上还是现出怒气。
新军调用的兵马,有一半是东府提供,东府蓄马虽多,可不能开这道口子。
“这也是令君的意思吗?”
巢严起身行礼,看向徐方,他眼睛看着徐方周身,可哪里都瞧不出来龙虎之气,徐方和寻常人一般无二。
徐方看着巢严,露出笑脸,说:“先策军一案,是青云部的意思,说是我的意思也大差不差。巢将军有何见解?”
“我来时听闻,先策军的三万兵员数目,是由东府军调出,不知此流言是否属实?”
巢严这句话让坐在他下位的田愿连连使眼色,他刚才还在说龙虎之气的事,怎么巢严还这么顶撞徐方呢?
田愿不知道的是,巢严心中果真是动了怒,以巢寔为主将不过是堵住他的借口罢了。
他的确为自己的兄长能够重回兵营而高兴,可若是要以东府军的根基为前提,那他宁愿不要。
“巢将军听得不全,申国兵员数目在四十万,而东府独占十六万,日前鹤台之上已经约定,东府军必要裁军。我还想东府需裁军十万。不过今日不谈此事!”
徐方不卑不亢的神色激怒了巢严,他伸手触向挂在腰间,没有发现宝剑已经交出去了。
若不是陶淮喝了一声,巢严说不定就要做了错事。
“巢文简,你这是什么意思!既然令君说是商议先策军之事,自然诸事都需先议一番再做定夺。你为何触犯令君,阻碍申国大事?你这东都府的将军,可当得正是威风!”
杜以兴正想上前阻拦,听到陶淮训斥退了回去。
陶淮的训斥让巢严冷静下来,巢严缓了缓说:“令君莫怪,只是东府多有动乱,且若是各都府有变,国君巡狩六府,东府职责重大,还请诸位将军多多考虑,不可坏了申国基业。”
申国东都府的兵力一直比其他都府要多,原因是申国若同时和刑国,景国交战,国君要经由东都府前往东都府东方的六府主政。
东府军的责任是保留申国反攻的机会,青将垣能插手东都府的军务,但是不能随意调动东府军,所有调令须经过国君过目。
虽然杜以兴已经告知过,但巢严还是不相信国君会裁减东府军。
如果有国君为倚仗,巢严甚至有和青将令对抗的勇气。
如今这种勇气没有益处,如果被言官指摘太多,巢严极有可能被调离东都府,毕竟他和主将巨真不和人尽皆知。
巢严仔细想来,徐方说出十万而非杜以兴那里说的六万,必然是想要逼迫自己退让,乖乖奉上马匹。
权衡之下,想着就算奉上一千五百匹战马也不算什么。
又想到田愿说的龙虎气一事,巢严心中对幽慎庭的厌恶加重了一重。
“依右师来看,令君所说裁军之事,东府军应当裁军多少为上?”
巢严想把这件事推脱走,便没有问陶淮,而是问了杜以兴。
杜以兴有口难言,先策军是中军府辖制下的西都府军务,他本无权参加先策军评议一事,加上资历又浅,夹在众人中间着实为难。
巢严问他的事情不一样,东府的确是外垣的职责所在,杜以兴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
“那左师看来,东军应当裁军多少为上?”
巢严心中生出厌恶,看向陶淮。
“东军裁军一事,不在今日议论之中,若是以在下看来……”
陶淮若有所思地思忖片刻,说:“既然东军让出了军马,最少也要以军马的数目来裁军吧。只不过东府多事,就不动生力军,裁军以军中老弱为主。”
陶淮说的轻巧,且应了幽慎庭给出的新政十策。
“依左师之见,裁军只有不到两千人吗?”徐方不满地看着陶淮,“此案不可。东都府连年动乱,祸因只在兵役过重。寻常年月一户都需出一男丁,战时竟然逐县搜罗,凡十三岁以上男丁,皆需入伍。如此酷法,以至耕田不作,河道不治,岂能不民怨沸腾。灵夷十三年,礼玉夫明令东府各县不可在农时征发兵役,可东府哪一年听得进去了?十六年时,东府蓄兵十万,今年幽慎庭查算,东府竟然蓄兵已有十六万?”
见陶淮不应,徐方冷笑了一声,又看向杜以兴。
“右师执掌外垣,对这等兵事视而不见?东府既无北蛮侵扰之忧,又无他国攻伐之祸,为何要蓄养如此之多的兵员?莫不是因为青道宫址在东府,为了让青道宫的生徒不至于无业,所以才在东府新设那么多兵营吧?”
杜以兴无言以对,各都府开设新营都需青将垣外垣商议,这几年来他为东府军大开方便之门,言官屡有指摘,但被杜以兴以不足言贺军防务为由拖延下来。
此时绣花厅内的气氛已经到了冰点,若是他杜以兴反驳一句,怕不是要被幽慎庭和几位将官围攻。
杜以兴战战兢兢地坐着,不敢回话。
绣花厅内的每一句话都要强过刀剑,杜以兴着实后悔当日答应华宁助他擒住徐方。
先策军一案在他来看,倒不如早年应允幽慎庭的提议,免得幽慎庭插手各都府的军务。
可又因为参与先策军评议一案的诸位武官太过轻视幽慎庭,拖延到今天终于遇见一个强势的主,导致这件事处处被动。
“先策军评议之处,好像没有说要裁撤东府兵员,裁军一案牵涉众多,不如择日再议。”陶淮陪着笑脸,“礼玉夫为礼庒公之后,我身为左师,劝解诸位一句,诸位当听良言,良言多逆耳,可良言才能兴国啊!”
陶淮调停之下,场中气氛才缓和下来。
杜以兴终于站了出来,解释为何要在东都府大肆募兵。
“启禀令君,言贺军于都内有卫戍之责,如今言贺军驻稗馆已有四年,为保王都安全,言贺军防务之缺,由东都府军新军在东都府呼应。多征兵员一事,是在下失察之责,必当细细查明,以解国君之忧!”
“除却东府多设兵营一事,还有另一案。”
徐方听闻解释,解下怒容,他知道松弛得当才能成事,于是说:“我回都时遇上了一些麻烦,诸位也是知道的。”
陶淮心中暗叫不好,终于还是来了。
“早年我在西府巡视,在州县间结识了不少中军府的武官,这些人于我有旧,我便不提及名姓,可我回都时本想尽快回甲字厅处理政务,却被一名于我有旧的武官拿住了去路,把我拖到了和华司寇的一场风波之中。若不是内宰庇护,我怕不是要为人所害,也不能和诸位畅谈了。申国花费重资建设兵营,不料竟可被都内文臣所用?因此,青云部举议,凡先策军于西府行动,由中军府统管。若是先策军调动,便需两军府和幽慎庭许可。”
这后生好能洞察人心,他既然扳倒了华宁,必然有华宁的把柄在手,可华宁却全然不知。此时若是我与青客抛弃杜慎卿,或者是调查杜慎卿,又会被这后生寻隙而上,怕不是要折损更多。
徐方说完,陶岳年脸上已然有了惊色。
陶岳年是中军府副将,先策军在中军府名下,便可由中军府调动,若是南都府有战事,还可调用先策军支援,所以他对先策军一事当然是支持的。
听得徐方一说,他才明白先策军并不能随意调用,那么先策军的存在,必然要在中军府内先掀起一阵斗争来。
“南府是申国重地,防卫刑国责任重大,若是南府有战事,可否调用?”
虽然猜到了答案,陶岳年还是问了一句。
“不可随意调用。刑国如若攻入南府,西府防务亦危机四伏。西府是财赋重地,不可不防!陶将军岂能不知,西府的税粮,可是足以供给申国九月之用,若是西府丢失了,中军府诸将,无论大小皆可处斩!我有一言要奉劝陶、庄二位将军,若要斩首,先从二位斩起!”
徐方脸上浮现出杀伐之色,他一开始说的并无差漏。可最后这两句实在超出了幽慎庭的职权,幽慎庭不能节制中军府,以青云令的身份是不能决定中军府将领生死的。
想来这只是两句气话,可两句气话又因为昨日徐方扳倒华宁多了几分实感。
“西府安危,中军府断不敢敷衍。”
陶岳年提起一口气,满脸肃然。
庄续战战兢兢地跟从,他现在不明白这先策军对东都府是福是祸了,只是想到徐方这么说,必然有他的底气。
青云令最大的底气是什么呢?
答案昭然若揭,都是华宁的错!
先策军一案,如此又议完了。
兵员数量,各兵营驻屯地点以及主将的人选都确定了下来,至于各营的参尉,行议,百夫长等官职由中军府和青将垣共选。
军械由中军府采办,军马先看能否从他国平价买得,然后各军府补足空缺。
绣花厅中的武官此时都巴不得先策军早设早立,免得被幽慎庭来寻麻烦。
唯有巢严在听闻幽慎庭有意裁撤东府兵员后便一言不发,不等赵户定论,也不看同文录,他便匆匆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