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顾及国君身体,四个都府长史领人轮流至鹤台问政,问政的时间有长有短,但一个都府问政最多不会超过七次。
徐方一次之内能拿下布政方策,在申国还是第一次。
问政结束时,时间尚未到日中,国君吩咐内宰宁尝留住臣子,又吩咐宫内的厨师上菜。
“孤还在想,若是诸卿在鹤台住上几日,怕不是宫内的食苑都要空了!”
众人附和着大笑,梁王原尘说:“皆是青云令持令有方,莫不如此,我等饭量太大,怕真是应了王兄的话了。”
众人又是大笑。
宁尝心情颇好,起身为诸位大臣行酒。
诸臣大多惊惧于宁尝的动作,诚惶诚恐。宁尝问及身体家境时,皆是唯唯诺诺,差点就说不上话来。
唯有沈形,徐方和梁王原尘三人面色淡定,不失气度。
宁尝行酒也有倚重,先是沈形和文官,再是梁王和王族,最后才轮到徐方。
徐方身后坐着唐奢,宁尝自然知道唐奢的身份,却佯装不知,问:“请教令君,这位是……”
宁尝虚指唐奢,问徐方唐奢的身份。
“未向内宰公引见,此人乃北都长史唐市公次子,现为青云部末席!”
徐方说完,以手示意唐奢向宁尝行礼,唐奢立即起身,躬身行礼。
“又是一好少年!”宁尝大笑,问:“不知能否饮下此酒?”
唐奢双手接过酒杯,一口饮下。
“此酒性温,已先取寒池之水浸过,不知唐卿能否再满饮一杯?”
发话的是国君,宁尝听完笑脸盈盈地斟酒。
酒是用王田的粮食酿成,酿酒时又加了宝药,虽用寒池之水散去一些温性,但一口饮下腹中仍如火一般灼热。
唐奢不敢不从,又满饮一杯,众人皆是惊异,殿中的人多少都喝过这种酒,知道这种酒的灼烈。
国君见唐奢酒量如此,再请唐奢满饮一杯,唐奢接过酒杯,只觉得脸上如火炙烤一般发烫,酒杯还未碰到嘴唇,便一头栽倒,酒水洒落一地。
众人诧异,徐方用手抚脉,低声说:“只是醉了。”
两人来得急,早上只匆匆吃了几口,如此饮酒,当然要醉。
酒宴继续,有了唐奢这段小插曲,众人再饮酒时克制不少,毕竟身在鹤台,要是趁着酒醉做出什么错事,悔之晚矣。
下午时分酒宴结束,徐方请人将唐奢抬往马车,马车向虎丘行驶,路上行人太多,马车时走时停。
一阵剧烈的颠簸后,唐奢醒了过来,他刚醒来便觉得喉咙有什么东西在翻滚,也顾不得徐方还在,扶住马车的车窗吐了出来。
腹中秽物吐出,唐奢好过了些,他隐约记得自己是不久前还在鹤台,饮下两杯酒后失去了知觉。
看到徐方也在马车中,唐奢顿时明白了自己多半在国君面前失态,连忙向徐方请罪。
徐方让唐奢不要放在心中。
可唐奢并不如此想,他在幽慎庭就屡屡露怯,如今竟然在国君面前出了丑,加上徐方语气淡然,他更觉得自己定是酒后冲撞,犯了什么忌讳。
这件事压在唐奢心头,马车返回幽慎庭时,唐奢越发觉得自己一定是丢了幽慎庭的脸面才会让徐方不理自己。
回到幽慎庭后,徐方抛下唐奢,和东都台的持重刘简商议新政对策,唐奢闷闷不乐地来到甲字厅。
赵户仍然在甲字厅坐镇,见到唐奢回来连忙迎过来。
毕竟鹤台问政一去便是一天,唐奢这么早回来多半是有什么要事。
“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唐奢将鹤台问政的情况一一说明,赵户这才知道东都府的议事已经结束了。
现在轮到赵户不知所措了,他去年跟从武醴去过几次鹤台,东都府的王族可不好对付。
唐奢说明细节时,赵户不时点头。于是唐奢趁机又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为何令君提出市坊之策时,沈长史不做反驳?”
“市坊之策是令君用于转移文官视线的策略,唐奢,你要学一下这个。幽慎庭在申国的对手很多,能让对手不做乱就很难了,化敌为友更是难上加难。我在看来,市坊之策是对都尹府的打压,沈长史站幽慎庭,难免遭人唇舌之争。”
唐奢总算明白为什么有如此突兀的市坊之策。
“那个酒……”赵户又说,“那个酒,我记得好像叫丰雪酒,这种酒很烧口,去年我尝过一口,喝不下去。”
唐奢想起自己在鹤台的失态,点头应和。
徐方不久来了甲字厅,赵户陈述了今日甲字厅公文之事便退下。
离开甲字厅去自己的官方时,赵户看着在甲字厅门前对谈的唐奢二人轻轻叹了口气。
杜以兴是都内杜家的长孙,身份尊贵,因此当杜以兴去致象山中的青道宫修习兵法时,许多人立即意识到了杜家已经不满足在商界的地位,开始向外扩张。
但向军界而非政界扩张又足以见得杜家的保守,毕竟在军界扩展自己的版图耗费太多,收效却不见得有多大。
灵夷十七年,杜以兴结束在青道宫的学业,为青道宫候补名录第一。
当然,这个第一饱受诟病,首先是杜以兴年纪太大,在灵夷十七年时已有二十四岁,而往年的第一人大多不满十八岁。
杜家为这个候补名录第一花费多少,估计连杜家自己都算不出来了。
候补名录第一,将军之位唾手可得。
为了不让杜以兴掌军,并且右师之位有缺,青将垣破格将杜以兴提拔为青将垣右师,执掌外垣。
青将垣外垣管辖的是东都府和北都府的军政大事,十七年之后,杜以兴接着王都防务空虚的名义,在东都府增加了至少六万武卒。
这六万武卒是杜以兴能在青将垣站稳的根基所在,就连东都府军的两位名将巨真和巢严也不得不高看他一眼。
至于青将垣内垣的那位左师,杜以兴也有手段。
杜以兴和文臣,或者说和华宁走得很近,靠着华宁积累了不少威望,所以他会帮助华宁抓捕徐方。
华宁倒台,气氛顿时不一样了。
青将垣内针对东都府冗兵的争议越来越多,左师陶淮屡屡提及这些争议,让杜以兴在一众下属面前抬不起头。
“幽慎庭知会的这三策,杜右师如何看?”
青将垣正堂中,陶淮面若寒霜,青将垣早先调遣武官至都内协助华宁抓捕青云令,陶淮得知华宁示弱,当即带着杜以兴去幽慎庭请罪,不料几次前往都没见到青云令。
“此三策动了将垣命脉,万不可行!”
杜以兴没有理会陶淮的做作,坚定地说。
“那右师还能让国君收回成命不成?”
陶淮讥讽道。
杜以兴向堂中的武官使了个眼色,列席的武官们会意,纷纷退出了正堂。
“幽慎庭向东府军施压,是为了通过先策军的方略,还请左师明鉴。若将垣在先策军一事上松口,那么东府军那边必然能得到通融。”
“通融?”
陶淮不解地看着杜以兴,他年纪和见识都多过杜以兴,杜以兴刚一开口,陶淮就知道了杜以兴的打算。
“正是,幽慎庭如今有打压华宁的余威在,东都府的文官和王族都卖它面子,若在先策军一事上示好,东府军一事就可以得到宽限。”
陶淮虽然在点头,但心中却越发觉得这位右师见识短浅,不可托付大事。
“我看各都府的副将都来了,一两日后,应当会有先策军的议案,为防垣内武官鲁莽,冲撞到青云令,先策军一案,不如在幽慎庭内商议吧?”
陶淮用提议的语气问杜以兴,杜以兴疑惑了一会,仍然没有想到陶淮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我调人来做司夜校尉的事吗?
见杜以兴没有反驳,陶淮当即起身,说:“那好,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杜以兴再想反驳已经来不及了。
先策军议案的时间放在鹤台问政后的第三日,四个都府的副将来得最早的是西都府少司马庄续,东都府来的是副将巢严,南都府来的是中军府副将陶岳年,北都府来的是副将田愿。
另有六府副将崔素出席,不过崔素所在的六府在公子府治下,不受青将垣和幽慎庭节制,崔素来王都只是列席。
申国多年没有爆发过大战,除了巢严之外,另外四人都没有战功,皆是靠着军中的资历就职。
巢严是东府军副将,新政十策裁撤东府军,为防巢严不满,杜以兴连夜安抚巢严,向他陈述了新政可钻的漏洞,碍于杜以兴的身份,巢严就算有怒气也无从发作。
毕竟这三年来东府军的扩张都是杜以兴主持下完成的。
陶淮是青将令陶羡次子,陶岳年是其长子。四年前的宋雎案后,陶羡被新君禁足,青将垣的权力分散到了陶淮和杜以兴手中。
陶淮回到府中,见到了兄长陶岳年。
陶岳年本名叫做陶知,表字岳年。
陶知二字谐音不佳,因此示外时多以陶岳年相称,久而久之许多人都不知道陶岳年的名字是什么。
陶岳年一身儒生打扮,看不出一点武将的气质。见陶淮来找自己,大笑着说:“青客,着实让我好一阵等候。”
“我还以为兄长要明日才到,这才与青云令约定后天商议先策军之事,不想兄长今日就来了。”
陶淮一把将陶岳年抱住,陶岳年比他要高半个头,场面略显滑稽。
“我听说那个杜慎卿闹出了不小的麻烦?”
两人先后步入内堂,陶知见无外人,问起杜以兴的事情来。
“是啊,杜家好好的生意不做,非得送个显眼货来青将垣,也不知道褚主守是怎么想的?”
“咦,现在还叫褚主守?”陶岳年提醒道。
“哦,我的事多,都忘了这回事了。原主守,十八年那年,国君赐姓!岳年你总喜欢挑人毛病。”
两人对视一笑,说起青道宫的这位主守来。
二人说的是青道宫的主守褚刻,灵夷十八年,褚刻已有九十岁,国君感其辛劳,赐原姓,现在这位主守应该叫做原刻才是。
“你知道原主守为何如此看重杜慎卿吗?”
陶岳年神秘兮兮地问,陶淮从未有过调查别人的心思,摇头称不知。
“你记得玉阶吗?”
“玉阶?”
陶淮仰头想了一会,说:“是青道宫的正堂的那段石阶吧?我记得岳年你小时候总喜欢从那台阶往下跳,好几十级,也不知道你怎么敢的……”
“就是那个!”陶岳年眼睛露出光彩,“正堂供奉了一个战牌,将往年的战事一一记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门生就喜欢去正堂前的石阶前请命。”
“这个我知道……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大事,是……”
陶淮无奈地笑了笑,他知道有这么一件事,但到嘴边的时候怎么都说不出口。
“对,我也记得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大事,好像是有门生扒了一个馆中的讲师,把讲师绑到了石阶前的柱子上!”
说起旧事,陶岳年越说越兴奋。
“之后申国哪个地方有战事,生徒们都仰着脖子去看战牌有没有新录,发展都后来,如果出现外战而两个将门不想出战,就有人在石阶上叩首。”
“玉阶叩血,这我知道,毕竟都是小孩子,不懂事。”陶淮附和道。
“十六年,南都府不想开战,这位杜慎卿领着人在玉阶前请战,大冬天打着赤膊,很多人闹了风寒。原主守见事态闹大,也不惯着,拿着匕首站在石阶上,对着下面的门生说‘不知战事,不知生死,唯余鲁莽,功名当在流血之后!’”
“说完,原主守便……”陶岳年用手在手臂上比划了一个动作,“便在大臂上划了一道口子,高高举起。这一下震慑了许多人,只有这位杜慎卿走到石阶上,也是一下把手臂割破,举着手臂说‘我血尚温’,后来也只有他一个人来了南都府。”
陶淮应了一声,问:“兄长见过这位杜慎卿是吗?”
“这倒没有,他来南都府时,中军府已经与田邙议和,这些都是我从军典陆渊陆元建那里听来的。”
陶岳年这么说,陶淮明白了他话里面的意思。
“兄长不是夸耀垣内的这位杜右师,而是要我提拔这位军典是吗?”
陶岳年温和地看着自己的这位弟弟,不置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