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司寇,我有两案要和你对质。如若我有判断有差,便自愿革去官职下狱,华司寇裁决,我一概服从。”
徐方朝绣花厅外的陈阵点头示意。
陈阵会意,向着跟从过来的士兵说:“除内宰和华宁司寇,将其他外人从幽慎庭驱逐出去。庭内诸官,立即退出绣花厅,绣花厅十丈之内,不可再入。”
陈阵命令下来,又从绣花厅外进来了数十名士兵。
他们不顾陈汉等人的喊骂声,将几人从绣花厅内请了出去。
至于在绣花厅外观审的其他人,要不是被士兵们请出了幽慎庭,就是被文令伏陇喊回了自己的岗位。
随右本想留在绣花厅,也被陈阵请了出去。
从陈阵下令到陈阵也退出绣花厅,华宁和宁尝都没有丝毫表示。
只是宁尝坐在案前,耷拉着脑袋,似乎已经预见了将要到来的惨状。
宁尝看来,华宁犯下了三个错误。
其一是他不知道青云令在幽慎庭内的份量,认为青云令不贤便可随意更替。
其二是他高估了几位司寇的力量,以为人数众多便会取胜。
其三是他高估了民情。
跟从他过来的人对青云令贪墨两百金的案情并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能否拉下徐方此人。
幽慎庭内不存在压倒徐方的舆论力量,就算徐方大方承认了案情,却还是没有失去庭内官员的信任。
没有在幽慎庭待过,是不能体会这种信任的源头的。
宁尝做青云令时,青云部出现过青云士不贤的往事。
那时候他从未想过要取缔那些青云士,而是悉心教导后辈。
这种宽容并未遭到其他人的反对,反而让青云部更加成了一个整体。
青云部的这些年下士们虽然会因为政务而争辩地难止难休,但在个人层面上私交却极为深厚。
只要青云士还在支持青云令,便是再难的政令也能推行下去。
宁尝不是没有见过品行不端的人。
他的后任言须褐便于私节有亏,甚至还要超过徐方这两百金太多。
众人对言须褐的行为几经劝止无果,合力补上了言须褐的亏空,最终言须褐良心发现,痛改前非,成为了稚合年少有的智士。
幽慎庭官员互相信任,而青云令则是这种信任的顶点,要以外力推倒青云令是绝无可能的。
可宁尝不知道的是,华宁为了这场审判还有一个最大的仰仗。
“既然青云士已清退了众人,那我便不隐藏了。”
华宁松了口气,走到宁尝身边,从怀中取出一个册子,说:“过去的四年内,宫内军通过少府,向青云士徐方提供了不少于三百金的资助,这份账簿,是我从少府那里取来的,不知道内宰是否知情?献金的时间,是灵夷十八年,也就是……”
“就是国君继任之时。”
徐方一改之前的避让,理直气壮地说:“华司寇是想说,少府给我的献金,是因为幽慎庭不支持迎回质子,而是推举辅阳王继任是么?”
见华宁语塞,徐方接着说:“这三百金,是国君继任时赏赐于我,因我辅佐有功,这份赏金我已经全用完了。”
“你……”
华宁彻底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大声喊道:“幽慎庭操纵王选,内宰没有一点表示吗?”
“王世子自愿出质,本是大义,可申国不能为刑国把持,先王去世,辅阳王接任为上策,迎回质子实不应当。”
宁尝见往事重提,语气淡薄地说。
“疯了,你真是疯了!申国,这么大一个国家,就值三百金!”
华宁大笑,走到案前,拿起墨砚,狠狠地摔在地上。
墨汁溅飞在绣花厅内,木案多被污染,一片狼藉。
徐方站在绣花厅的正门处,看着漫天大雨。
华宁歇斯底里地发泄着,绣花厅的陈设被他砸得七零八落。
直到幽慎庭的长廊处响起来沉重的脚步声,华宁才反应过来。
他以为徐方要下杀手心中,后退几步,大呼不好。
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到绣花厅时,脚步声忽得止住。
似乎有人放下来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木板上发出极大的响声。
华宁听到一阵连贯的呼声。
“见过令君!”
“于参尉,把东西放进来吧。”
徐方抬手示意。
“起!”
士兵们将重物从木板上扛起,四队身着蓑衣的士卒从徐方的右侧出现,将四个黑木棺材抬入绣花厅内!
这些黑木棺材似乎是刚从坟里掘出来的,上面还粘着黄土,泥水和蓑衣上的雨水流了一路。
宁尝向棺木看去,心中一阵恶寒。
按理来说,这黑木极为贵重,所葬者非富即贵,当有雕纹才是。
可宁尝看到的部分都无雕纹,宁尝想要看另一面,却被棺木放下时的巨响止住了身形。
宁尝明白了一切,看向华宁。
华宁脸上的惊愕回答了他的疑惑,宁尝最担忧的场面,出现了。
最富正义感的人,反而是最愚笨的人。
“令君,此案能否择日再说!”
华宁甚至没有发现宁尝已经换了说法,他心中还想要靠着那份证词问罪徐方。
“按照律法,申国官吏,贪污一金者,以肉刑处罚。贪污百金者,以死刑处罚。”
徐方徐徐念道,他还在看幽慎庭外的大雨,声音没有丝毫的波动。
“司寇既然要追查我贪墨,不管是两百金,还是三百金也好,我都应允罪过。只不过这四个棺木中,有两万金之巨,这两万金埋在华氏的坟地中。不如华司寇告诉我,这两万金的来历吧。”
宁尝一阵惊愕,不是因为徐方认罪,而是这四个棺木中,竟然有两万金之多。
他一阵愣神,马上反应过来,说:“既然又有一案,当着重调查,今日时日不早,不如择日再说。”
“我留下宁公,不是要宁公继续和稀泥的,宁公保我我很感激,只不过,就算今日宁公不在这里,我也能脱身。”
徐方仍是背对着绣花厅,杀伐之意随着雨幕重重地落在绣花厅外。
徐方语气加重了些,说:“华氏存金,竟然多过了两万,华司寇有什么解释呢?”
华宁脸色一片惨白,在宁尝提醒后,他心中最大的那个预感终于应验了。
徐方之认罪不认罚,是因为自己有把柄落在他手上了,这个把柄,足以将整个华姓覆灭。
“诚如内宰所言,请令君择日再议罢……”
华宁六神无主,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如此便好!”
宁尝面露喜色,却被徐方喝止。
“华司寇,亲手杀我或许不是你的本意,只是既然你入局了,又岂能让你全身而退呢?风旗军的诸位辛苦了,先退下吧。于参尉留下。”
抬棺的士兵退走后,徐方回过头,看着一脸尴尬的宁尝和毫无生气的华宁。
“于参尉,让宁尝公看一下你的伤口。”
“遵命!”
于术向前走了两步,走到棺木前,将盔甲片片卸下,露出里衣。
于术肩膀受了伤,灰色的里衣上满是透出来的血污。
“我回王都时,有贼人沿路伏击,于参尉拼死护卫,才不至于为害于贼人之手。华司寇,如若你再避让,我便将你那二十一辰,全数问罪了。”
“这……这……”
华宁一阵语塞,惊吓之下几乎没有能说出来的话。
他在舌头上咬了一口,才镇定些,说:“这……令君为贼人袭击,又有人故意以金案陷害令君,当是贼人要害我申国,司寇府必当系念令君安危,火速拿下真凶!三日之内,如若不能拿下贼人,叔劳愿斫下此头,以消令君之恨。”
等到华宁说完,徐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在宁尝的附和声中让于术先行退下。
“贼人构陷令君,申国危矣,自当君臣同心,以策不全。”
华宁干瘪的几句话之后是宁尝的附和声。
无外乎此案疑点得证,应当撤案,昭告申国,缉拿真凶。
华宁战战兢兢地一通高论之后,徐方仿佛是忍笑一般走向四座棺木。
“这两万金,华司寇为何总是避而不谈呢?是要我为司寇说明这两万金的用处吗?”
华宁如遭雷劈,气势更加微弱。
他跪倒在地,语气衰弱地说:“多半是贼人陷害于我。”
“哦,陷害……”徐方干瘪地笑了起来。
“是,多半是陷害。”
宁尝连忙为华宁帮腔,他不愿看到幽慎庭一家独大。
“两位的多半之外,才是真相吧……”
徐方将手负在身后,目光平淡地看着两位老人。
“真相未明,还需调查!”
华宁连忙应上,只要案件转到司寇府,他就有完全的胜算。
“幽慎庭统管申国官政,不如我来立言,两位看是否可行。”
徐方见到华宁和宁尝都不反驳,将自己的对策说了出来。
“华司寇,这两万金便由幽慎庭收下,留作他用。华司寇不能辨明真相,无诏便调动官员进王都,为不可胜任司寇之兆,即日革去官职,不作留用。北都府司寇钱辩即在都内,便以钱辩暂管司寇府,北都司寇府则由少司寇袁奇暂管。”
宁尝无力地叹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还想为华宁争取什么,却听得华宁语气恭敬地说了声“遵命”。
宁尝苦苦追求的平衡被打破了,他看到了申国的大权正徐徐滑向幽慎庭,可他于此却无能为力。
是福是祸,尚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