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顺利,三天之后,载着徐方的马车抵达开宁。
作为北都府的首府,来往开宁的商旅非常多,但于术看到的开宁城并不繁华。
北都府多有战事,蛮人的军队不至于打到开宁来,但每每临近冬日,来开宁经商的人数量还是会锐减。
进入开宁城的范围后,于术注意到驰道上不时有一队队军旅经过。
这些军士他在来开宁前已经见过,第二次见还是一阵震撼。
行走的军士脸上没有丝毫的暴戾,而是一脸的刚毅正直。
作为风旗军的参兵尉,于术很自然地就从这些军纪严明的军士身上看到了自己正在追求的那些东西。
勇猛无畏,刚直不屈。
于术这几年见过不少从开宁调至宫内的武官。
这些武官没有丝毫荣誉可言,来了宫内军也只是顾着争权夺利。
军士的变化来自都尹礼元。
礼元上任不到三年,北都府吏治清明,引来了各地的商旅来此通商,甚至还有不少人定居于此。
进了开宁城,徐方没有如于术预料一般去都尹府和礼元见面,而是吩咐去开宁城西。
开宁城西临山,灵夷十二年地动,山上的巨石滚落到城内,将开宁西城的民居毁坏了个七七八八。
于术担心城西人少,便于刺客伏击。
可想到徐方大概是关心那里民居的恢复情况,便不过问,驾着马车过去。
徐方通过马车木壁上开着的一个小窗观察着外面。
“停下!”
一条大路走了一半,徐方叫停了于术。
于术心中一惊,慌乱地看向四周。
四周只有颓圮的院墙,看不见其他人影。
于术又向地上看去,地上乱石散落,杂草丛生,见不到异常之处。
“令君,有什么事吗?”
许久没有说话,于术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在这里等着我,不许跟从。”
徐方从马车上下来,朝着一处断墙走去,转眼便消失在了几棵枯树之后。
于术本职是护卫徐方安全,就算免不得一番责骂,于术还是硬着头皮跟了过去。
“找一个火把过来,我要下去。”
见于术跟过来,徐方指着一处两段土墙间的空洞让于术去找火把。
于术看过去,土墙上覆盖了枯萎的藤草。不仔细看,很难看到中间还有个空洞。
于术环顾四周,他想不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从院子和地基的规模来看,像是大户人家废弃的宅院。
“高员,下面很危险,不如属下先下去打探一番。”
“这里早先是开宁府的大狱,我要去里面看看。”
“我去为令君找来火把,到时候我和令君一起下去。”
不等回应,于术朝院外走去。
不多时,于术从马车处取了火把过来。
于术拉开洞口处的藤蔓,先走了进去。
洞口进去后是监狱的一处过道,过道幽深,满口满鼻都是霉尘的味道。
于术咳了几声,回头看去,徐方跟在他身后五步远处。
心里稍微安定,于术左手斜举着火把,右手按在刀柄处探步向前探索。
走到死路之后他转过身,徐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视线昏暗,只看得到徐方侧立着,像是在看过道旁的一处监室。
于术等待许久,不见徐方过来,呼唤了一声。
徐方说:“我进去坐一下,你不用跟过来。”
于术心想徐方一定来过这里。
既然是故地重游,于术心想自己还是不要打扰地好。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徐方所在的监室,只要那里出现什么动静就马上跑过去。
等到火把燃尽,监室那边还是没有丝毫动静。
早年,北都府刑罚严苛,有狱官借机谋利。
曾经有一次,开宁府的捕吏在一天内捉了一百多人,震动了幽慎庭。
幽慎庭派人前来审查,发现北都府一年内的数千起案件中,至少有一半是故意构陷,还有一部分是轻罪重罚……
徐方面前是一个被血染成黑色的刑架,刑架像是人伸展开的身体一样,在黑暗处无声地呻吟着。
这座刑架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如今,它也如那些被它害的人一样被遗忘。
徐方无法忘记,在那上面,曾有人发出痛苦的呼号……
将这一片景色纳入眼中,记忆中的景象又活跃起来。
那个五岁的小童被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引领着,他们一步步沿着满是血污,几乎无法下脚的台阶往下走。
小童恨不得从未生过眼睛和耳朵,这样就听不见也看不见囚室里人的惨状了。
徐方在囚室中待到半夜。
出来时,月亮正隐在一片乌云之后,开宁城西如同荒原一般厚重,冷风吹得人喘不过气来。
徐方抬起头,看着月亮,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
两人在一间客栈下榻。
于术坐在大堂的门口处,警觉地看着门外。
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住在房里,本想着梳洗一番,可店家说热水用光了,于术就只好推到明日再洗澡。
有房屋遮蔽,于术才觉得身上哪里都不舒服。
就这样折腾到凌晨,于术眼皮沉重昏昏欲睡。
此时,客栈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于术猛地惊醒过来。
他听到脚步声在客栈外面停住了。
“你们在这里等着。”
一声短促的命令后,客栈的大门被一只手推开,冷风灌入大堂,原本平静的灯火不断摇摆。
于术藏在木柱后,右手已经摸到了刀柄处。
进来的是一名参兵尉,此人身材高大,面容张狂,一双眼睛生得如神鬼一般让人心悸。
于术想到一人,连忙从木柱后走出来。
“拜见黄令君!”
黄集是灵夷十六年的青云令,宋雎案后,他隐姓埋名在军营内历练。
几年下来,黄集在北都府升任了参兵尉。
论官职而言,于术要高过黄集,但黄集的地位远胜过于术。
“哦,你是风旗军的参兵尉,还未请教过姓名!”
黄集看到有人出来,沉着地问。
“在下姓于名术,不知黄令君到此,可有什么大事,容得在下前去通报一声?”
“不急,不急……”
黄集走到木柜前,在客栈老板的注视下拿起木柜台上的登记名册。
看了几行后黄集指着一个名字对老板说:“我和这位客人有点过节,待会见了面免不得争吵一番,还望店家不要见怪。要是弄坏了什么东西,我照价赔偿便是。”
黄集说完回过身来,看向于术。
“还有,那边的小子不要乱说话,我们这么大的地方,哪来的什么令君!”
店家唯唯诺诺地点头,权当没有听见。
他不知道风旗军是什么,但这位黄参尉他可是知道的。
黄集是开宁府的参兵尉,不是他这个客栈老板能得罪的。
“先把人赶出去吧。”
黄集让跟在身边的一名百夫长去清理住客。
于术寻得机会,透过门缝向外看去,黄集带来的人不止一营兵。
门关上后,一名身材魁梧的百夫长领着部下开始逐间房间清理住客。
住客尽管气恼,可见得有官兵后都不敢出声,只得顺从地带着行李往外走。
又看到外面站着几排官兵,住客陪着笑往远处逃也似地奔去。
“黄参尉,你这是要做什么?”
见到武卒们接近徐方的房间,于术抢先一步上楼,拦在门外。
他不知道黄集和徐方是否有争执,可是人强己弱,由不得于术不多生几个心眼。
“让开。”
黄集走到于术身边,推开于术的手向门探去。
于术想要阻止,可他被黄集这么一推,心气泄了大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人走进去。
门砰的一声关紧,于术回过神来。
于术右手还没摸到刀柄,手腕就被那名百夫长握住,不知道是百夫长握得太紧还是于术自己气力不足,手竟然无法抽回来。
“于参尉,两位高员对话,我们还是不要参与为上。”
被百夫长这么一说,于术心里更空了,顺从地跟着百夫长下了楼。
灰黑色的戎装刺激着于术的视线。
于术仿佛看到大堂内的军士们正打趣地看着自己,心中的羞辱感又增重了几分。
于术把手抽回来,站到楼梯下方。
虚张声势。
一旦我的这点气势被人压住后,便被人拿捏,我给人打垮了。
于术心想。
尖利的摔打东西的声音传来。
声音越来越大,好像那间屋子要被人掀开一样。
于术仰着脖子向上看,见得门还紧闭着,他担忧地看向百夫长。
百夫长好像没看到也没听到一样,直直地站立着。
过了一会,门被黄集打开,他神色气愤地从木梯上走下来,没说一句话就走出了客栈。
百夫长喝了一声,店内的武卒立即转身,跟从着黄集向店外走去。
很快,武卒行军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失。
第二天,两人又踏上了行程。
昨晚两人说了什么,徐方并没有向于术提起。
两人刚出城,便见得夜里见过的那名百夫长正领着数十名带甲军士骑马等候在城外。
两人上路时,这些人在车前车后护卫。
“令君,他们怎么跟着我们?”
于术担心的是护卫在路上对徐方下手,到时候自己一个人保全不得徐方。
“昨天我拜托育龙护卫一段,他们可以护送我们到东麻山境内。”
护卫每过一段便会换上当地的驻屯军。
马车一路畅通地来到了东麻山北的松阳城。
松阳城再往前不远便是江门城,江门处有山旗军守卫,不需要北府兵护卫。
“依都尹之令,护送令君至此!早先都尹已经派出驿马告知江门,江门回报说在江门外接应令君入府。法令甚严,我等不便进入王都境内,还请令君见谅!”
算上日子,昨天是腊月二十七,徐方已经是令君了。
所有武卒下马,高呼令君见谅。
徐方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回去了。
百夫长带着部属,调转马身离开了马车。
没有了外人,马车在山间行驶时,于术和徐方解释起那天晚上自己为什么没有拦住黄集。
于术自顾自地说着,马车里久久没有动静。
于术小心翼翼地停下马车,耳朵贴在马车的木壁上听,发现徐方好像是睡着了。
和徐方接触下来,于术发现徐方的怪异。
他心里藏了许多的秘密,只要稍微走近便会发现许多。
可当于术想要去窥视那些秘密时,徐方又好像意识到了一般,把那些秘密埋得更深了。
这种疏离让于术又安心又害怕。
于术不能胜任风旗军的参尉,他怕得哪天被人发现扫地出门,徐方对他没有多少意见足以让他安心。
可他又怕这些只是表象,哪一天徐方回过神来,自己的命运恐怕不光是扫地出门了。
马车继续在山林间行走,留下长而细深的车辙。
到了能看得到江门的城墙的位置时,于术忽然将马车停了下来。
“令君,情况有些不对劲。”
江门城的山旗军没有出来迎接的迹象。
于术心中大感不妙。
来不及细说,于术调转车身,沿着一条岔路向东一路奔去。
“驿马传达的情报,没有如实传到山旗军,不然他们早就应该出城迎接了。我来之前,有人在都内制造混乱,想要牵制住风旗军,我猜想他们的目标可能是令君。”
徐方在马车内欲言又止。
他想说现在距离江门不过十几里,只要入了江门城,就算有人想要作乱也能呼唤在城外巡视的军士。
可马车越来越快,越来越颠簸,徐方知道再说也没有用,索性就不说了。
于术故意选一些偏僻的山道,马车在狭窄的山路上有好几次都差点坠落道路一旁的谷底。
亏得是老马耐力足,几次都是生生将马车从险地救出。
于术变道意义并不大,车辙已经足够暴露马车的走向,绕路并没有缩短和王都的距离。
对方如果要杀二人,肯定已经做了两面的准备。
果然,在东麻山的一处隘口处,早已有人用横木封住了出路,隘口前还有不少黑影正等着马车过来。
此时天还未明,那些人在隘口后点了篝火取暖,火光足以预警。
但不知为何,于术还是驾着马车赶了过来。
等他看到隘口处有人时,早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客人你先走,我来拦住他们!”
于术翻身下车,抽出长刀防卫隘口处的杀手。
徐方一阵好气又一阵好笑,于术不负所望,把他带到了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