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相机抵达片场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开拍,大平正盯着监视器,从监视器里指挥着灯光师和摄像,其他人也穿梭忙碌着。我试图从人群中搜索阿巫的身影,谁知却先看到了梦露的。
梦露笑吟吟走过来,“就等你呢。”
“等我?”我有些奇怪。
“对呀,你不来导演和编剧不让开拍。”
“可我是来拍摄剧照,他们拍着我才好拍——”
我没有说完,被人从背后轻拍了一下,扭头,看到阿巫。
阿巫也笑嘻嘻,“大摄影师来啦?”
我警觉地望着梦露和阿巫,夸张地在空气中嗅了嗅,道,“我闻到阴谋的气息。”
梦露此刻应该在公司工作,却跑来片场,而阿巫本也不是非在场不可。
“淡定。”梦露说,话里似有深意。
她袅袅娜娜走向大平,说了句什么,大平从监视器上抬头,远远和我打了个招呼。我试图从阿巫嘴里探查些情报,一边打量布景,发现是咖啡馆的布置,看上去竟有几分熟悉。
“尤利西斯?”我惊讶。
“你看出来了?那说明布景师模仿得不错。”阿巫很满意。
果然是尤利西斯咖啡馆。
不等我问,阿巫便回答了我的疑问,“为什么不直接去尤利西斯拍是吧?我也问过大平。他说尤利西斯咖啡馆是整部电影里最重要的场景,四位女主的聚会基本都发生在那里,不能有任何马虎和打折扣。勘景时他去了尤利西斯,也和咖啡馆的老板谈了,人家虽然没有拒绝,但也明确表示不希望剧组的拍摄干扰到咖啡馆的客人和正常营业——”
我忍不住嘴角上勾,“你不觉得还真是那位老板的做派?”
早在我们相识前,我和阿巫就都各自熟悉并喜欢那家咖啡馆了,她到现在也还常去,有时在那里写作,我却因为某种众所周知的原因近两年去得较少。除了咖啡好喝,尤利西斯咖啡馆的许多小细节也深得我和阿巫青眼有加,尤其那种商业气息淡泊、几近于无的孤高清冷。我们曾打趣,那位神秘的老板大约是位看尽俗世繁华过尽千帆最后返璞归真大隐隐于市的人物。
阿巫也笑了,“是呀,换了别的咖啡馆能在电影上露脸怕是求之不得,但人家尤利西斯不care。所以大平决定自己搭一个,这样想什么时候拍就什么时候,不受限制,也能保证场景符合审美。”
“保证场景符合审美,哈。”
这是拍照时我爱说的话,显然被大平盗用了。我不喜欢我的拍摄画面中出现不符合我审美的东西,譬如很美的风景却被低矮的电线突兀破坏,很美的被拍摄主体之外的背景、人物却极丑陋,除非是我需要出现这种美与丑的反差。但问题是,我几乎从不需要这种反差。美就是美,颜值即正义,无需丑来衬托和证明。
那么,现在的布景就是符合大平审美的尤利西斯咖啡馆了,难怪看上去熟悉但又并非完全复刻。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实地拍摄,除了牵涉与咖啡馆的沟通协调,难免有时闯入、出现在镜头里的人与物是他所不乐见的,重拍又会增加时间成本,自己搭景则会一劳永逸解决这个问题,尽可以让背景里的人与物也一个个看上去舒心悦目。
“现在回头再看那部剧集,简直不能直视。”阿巫偷笑,“果然是钱花哪哪好啊。”
“尽说大实话。那部剧集总投入多少,这部电影投资多少?差了10倍不止好吧。”
“所以要感谢金主爸爸。”
我环顾一下四周,问道,“Ray今天总不会也来吧?”
“他来干什么?前些天开机仪式来过,现在刚拍没几天又来探班,除非他很闲。怎么,你想见到他?”阿巫打趣。
我轻推她一下,“还不是你们鬼鬼祟祟的,我想着总不至于连Ray也串通了吧。如果我想见他,早就去见了,何况开机那天不是才见过。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你们在计划什么?”
开机仪式那天Ray来去匆匆。作为这部电影的投资人之一,他应该在场,但举行完仪式拍完合影,他便急急忙忙去赶飞机了。我和他也仅是寒暄几句,但却是朋友间熟稔轻松的寒暄,一如我和大平他们大家。那次一起吃烤肉,似是奠定了我们革命友谊的坚实基础。临走前他叮嘱我把自觉可以参加今年个展的照片发给他,他先睹为快的同时也可以给我些建议,既然我迟迟无法抉择和确定展览主题。
“马上你就知道了。”阿巫依旧不肯透露。
“《单身都市》第十七场第五镜第一次!”
随着场记响亮的打板,终于开拍了。演员们已经就位,四个年龄不一、风格各异的女演员围坐在咖啡桌前,正是《单身都市》的四位女主角。只是已经不是之前出演剧集的那四位。
我们都没有想到,在【她+】的故事还在筹备之际,竟有投资人找上门来提出把《单身都市》拍成电影。是一位女装老板,某日刷剧集,偶然看到《单身都市》被名字和封面吸引,点进去观看,又发现诸多亮点,尤其台词精彩绝伦。她多年经营法式优雅风格的女装,十分成功,积累了一大批忠实的优质女性粉丝,于是萌生了投资一部电影的想法,同时把自己的女装植入进去……
鉴于这位老板的投资额度并不足以支撑拍摄完成后的宣发成本,大平也并不想降低电影质量,梦露便去游说Ray,又募了两百万,终于使得《单身都市》的电影版得以开拍。阿巫自然也重新改编了剧本。
我离开阿巫去背包里取相机,听到身后突然传来的台词立时怔在当场。
一个字正腔圆的女声说,“如果爱情意味着一场争夺,要从一个寡廉鲜耻的女人那里把自己所爱之人抢回来……那么我宁可不要爱情,或者不要这个男人。”
啊,多么熟悉的台词。虽然是被一个陌生的声音用完全不同的语气和方式说出来。对,容蕙,之前那个演员叫容蕙,我还记得她如何对着摄像机声嘶力竭,漂亮的脸都扭曲变形了。
我也还记得我从对面窗玻璃上看到的自己。那时刚接到讯息,世德要去见那个女人。记得我当时是毫无表情的,镇定自若地端着相机,微微抿着嘴,没有流露任何仓皇错愕。至于心情……当时内里早已翻江倒海。
扳着手指算一算,竟已时隔五年。
我慢吞吞取出相机,慢吞吞转过身来,笑吟吟望向场内。演员们在对话,继续演绎下面的剧情,剧组工作人员也都在各司其职,唯独梦露和阿巫远远站在大平身后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大平也心神不属地从监视器上不时抬头看向我这边。
场内很安静,除了正在继续的剧情,此外别无声响,摄像师的移动都是轻悄悄的。我自然不会说什么,只是依旧笑吟吟,端起相机拍起照来。这才第一次仔细打量四位女演员,发现果然都是高级脸,而且各自韵味不同。看来这次选角有梦露参与,加上那位女装老板在一旁掌眼,确实排除了那些千篇一律、毫无特色的医美脸。要大平能够分清,未免难为他。
刚拍两三张,大平就喊了cut,开始对演员说戏,梦露阿巫自然朝我走来。
“这就是你们神神秘秘的原因?”我放下相机看着她们。
“受刺激没?”梦露说着摸摸我的心脏位置。
“你们指望我受什么刺激?”我好笑,“是突然口吐白沫倒地抽搐,还是发了疯地尖叫大喊?”
“也没什么预设啦,就是想看看你的反应。”阿巫大喇喇说,一只手臂搭在梦露肩上,两人还相视一笑。
梦露不可能知道那天的细节,尤其细致到那天容蕙说的台词,在场的只有大平。但是我和阿巫初次相识就问过她那句台词,后来和她说与世德的纠葛时可能也提过。那么,就是大平或阿巫告诉梦露的咯?也不排除他们两个一起。但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干?
“送你们两个字:无聊。”我翻白眼。
大平羞答答地过来,有些忸怩,谁知一走到跟前却仿佛突然下定了决心要先声夺人,埋怨我说,“我说让你明天来拍剧照,你偏不,非要今天来。今天我要拍这一场,通告都发了,不方便更改,你看你——”
他在我的瞪视下气势弱下去,中气也不足了,声音越来越小。
“你意思是我造成的?”我凶巴巴说。
大平立刻一五一十交代:“梦露问我为什么不想让你今天来,我就说起当初就是拍这一场时你和那人出的事……你从片场失魂落魄地离开……然后才有了平安夜你和那人分手……我怕你再见到触景生情……”
原来如此。梦露现在担着制片的职务,所以大平和我沟通拍剧照时间时她在场不奇怪,但——
我看看阿巫,又看看梦露,“你们怎么坑瀣一气的?”
“坑瀣一气,啧啧,这小词用的。我就说嘉叶你应该来和我一起写故事。”阿巫笑嘻嘻,不理我的问话,揪住用词做文章。
“梦露。”我点名,用眼神示意她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梦露风情万种地诶呦一声,撩了撩以乱为美的卷发,好整以暇道,“我不就是知道了嘛。既然你今天来,我就想看看你会不会触景生情,听到那句台词时什么反应。”她顿一顿,瞄一眼阿巫和大平,“我们三个打赌来着,赌你现在究竟有没有走出来。”
大平是怕我触景生情,梦露这家伙却是想试试我会不会触景生情,恐怕估计还希望看到我触景生情。
阿巫立刻举手,“梦露一说我就觉得有趣,而且这个赌我稳赢,没理由不掺和啊。”
大平一脸无辜,“我是被拖下水的。她们说如果我不参与就是叛徒,怕我向你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