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
她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有人在耳边这样问。
屏幕中是一个陌生的人,眉眼修美,肤色白净,乌黑的发垂落在霜白的颊侧,唇瓣一点朱红,像雪地上枝桠横生的红梅。
她轻轻摇头。
她不认识她。
那人鼓掌,笑道:“你记住,这个人,是你未来一辈子的仇人。”
她无端的想,一辈子是多久呢?
她需要用一个不可衡量的时间,去仇恨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人。
没有人回答她为什么,正如同没有人会告诉她,为什么她会在医院中醒来。
她回了家——啊,她也没有家。
她的房间在实验室的旁边,那里有两个细致妥帖的佣人,有人说:“不想要真人的话,你可以用智能。”
她不想要,但是她好累。
一进房子,就感到窒息。一看到床,便觉得累。
发自内心的疲惫和懈怠,仿佛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一天后。她得到了新的身份,他们叫她,江女士。
他们拥簇着她,裹挟着她进了实验室,将她放在她明明很陌生,但是一眼看过去,却总觉得非常熟悉的仪器里。
她上手操作,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自己好像一步从刚出学院的学生身份,变成了积誉已久、德高望重的前辈。
为什么?
她不知道。
她好像失去了一切对外界感知的能力。
中央星球近日来连天大雨,不知道在下什么。
这颗星球并不具备任何生物生存的条件,现有的一切都是通过搭建防护罩,安装制氧系统和生态系统而形成的。
这本是一颗四季如春的星球,她在推开实验室的门出去的时候,却听到人说:“主脑最近又被什么东西影响到了?怎么天天不高兴。”
她有些不明白。
她走出研究所的大门,走在街道上,巡回式的挡雨板笼罩在她的头顶,被她挥退。
她淋湿在雨里,淋湿在凛冽的寒风和滞涩的空气中。
为什么?
她不知道。
在她出学院之前,中央系统还只是一台毫无意识的机器,为什么它能够操纵降雨,又为什么……它在降雨。
好像一个孩子,正在无人的角落哭泣。
她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
有人匆匆赶来,面带愠怒,质问她:“你在做什么?很早之前我就说过,银桦女士想要见你——”
她扭头,黑沉沉的眼中是被大雨浸湿的阴郁。
银桦女士是一位科学家、一位智者、一位摒弃了自己的肉体凡胎,将自己上传云端,变成了一段只要有智能、她就会存在的数据流。
她出现在她的工作台上,微笑着:“江女士,我这里有一个课题,我觉得……你会很感兴趣。”
她一眼看过去,什么时间轴、什么数据化……她不明白这一切的用意是什么。
假若本征宇宙想要征服低维宇宙,仅仅只需要派出舰队,想办法跨越高低壁垒。
假若本征宇宙想要奴化低维宇宙,仅仅只需要链接他们的网络,就能够成神。
为什么要用如此迂回婉转、甚至有些无聊的手段?
她不明白,但她看到这些资料,仿佛看到了什么很熟悉的东西。
她接受了这个课题,资料很快全部传输过来。
在边边角角的位置,有一些批注。
字体劲瘦凌厉,笔画末尾又内敛地回收。
批注用的语言简洁、简短但是并不简单,她花了三分之一的时间查阅资料,又将自己剩下的所有时间放在对批注的解读上。
很偶尔的时候,看着批注,她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她的脑海中会不由自主的模拟架构。好像看到了这行文字被写下时的模样。
有这样的字的人,必然是一位冷淡又锋芒内敛的女士。
也许她会正襟危坐、又或者实验中途偶然一书、再不然就是在极深的夜晚,蹙着眉尖冥思。
她的手该是修长的、白净的,黛青与沉紫的血管会顺着手背蜿蜒盘绕在整只右手上,虎口轻轻搭着笔,会因笔的重量微微凹陷一点点。
她写字的时候,手背绷起,骨节分明。那该是一双充满了艺术性的手,手掌还会有茧子、有伤痕、有被实验中的溶液腐蚀出来的星星点点。
她想着、想着。好像真的看到了那只手。
在极深的夜晚,她从睡梦中惊醒。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从醒来开始,她好像已经失去了在梦中妄想的能力。
又或者,没有什么再值得进入她的梦。
她日复一日地参与着陌生的工作,却又觉得得心应手,矛盾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割裂,有时候她真想——真想将那些仪器、将那些人、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通通砸碎。
但是她做梦了,就在这个晚上。
梦中好像出现了那只手的主人,她看不清她的面容,肉眼仅见那瘦削的身形和挺直的脊背,茫茫然不知各处的天外来音,她好像笑着对她说了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应达声。
“等我计算出来,您就将我我收为学生……好的……---”
是什么?
她要说的话是什么?
是谁答应她?收她做自己的学生?
那个人究竟是谁?
那个……“---”
她头痛欲裂。
打开窗户,只能嗅到窗外的雨水的潮湿气息。
这场雨真的下了太久、太久了。
她已经知道,中央系统拥有了自己的拟态人格,本身的设定应该是个强大的、包容的、慈爱的具有母性的女性人格。
它的情绪代表了中央星球的天气。听那些人说,是因为一年到头的春天景象过于千篇一律,所以他们弄来了季节轮替。
那么它——它又是为什么而哭泣?
有什么值得一位母亲去哭泣?
难道在智能的世界里,它也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她在混沌中醒来,又在混沌中被推入研究室。
她好像.……好像忘记了很多、很重要的事情。
她在房间中轻踱,却又缓缓停下脚步。
房间里挂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人,别人告诉她,她需要用一辈子去仇视对方。
她看着那张照片。
眼睛轻轻一眨。
照片上的人……好像同她梦中的身影,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