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来时,心情很沉重。
走的时候,整个人都轻松下来。
陆微尘那么小——可她知道,陆微尘很厉害。
大队上的人都说,竹管那件事只是误打误撞,但招娣明白,不是的。
她还记得,陆微尘很小的时候,大概只有一两岁的时候,就开始看书。
很厚很厚的书,一看就是一整天。
招娣曾经小心翼翼地围观了一下。
也许陆微尘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本通篇都是复杂的英文单词的书,给招娣带来了多么大的震撼。
招娣认得几个字儿。
她是从屋里糊墙的纸张上辨认的。
她爹不爱读书,也不珍惜书,糊墙时用的都是好好的课本。
小学课本,招娣磕磕绊绊地,琢磨了好几年,才认得几个字。
可是那本英文书——就像是天书一样。
招娣第一次,明白了天才和普通人之间的差距。
从那以后她就对陆微尘心怀敬意,等到竹管涂料做出来以后,更是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不是偶然,她觉得她的这位堂妹就是有能耐。
她很羡慕堂妹。
又聪明,三婶和三叔又疼她。
因此等到陆微尘说她有办法帮助自己以后,招娣毫不犹豫的相信了。
又或者,这是难得的救命稻草。
她不想死,所以哪怕这根稻草并不稳固,她也得抓紧。
堂妹说,让她先回家,这几天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招娣就去打一背篓柴火,静悄悄的回家了。
谁知道刚一进家门,就听她奶和他娘吵架。
堂屋门关着,隐约透出点声音来。
招娣本来没当回事。
杨菊花和刘翠芬吵架不是偶发性,她俩哪天不吵架了才是怪事。
但是招娣听到一句话。
“你说啥?陆建军……来娣……”
是她娘的声音。
招娣捕捉到关键字眼,心中立刻警惕起来。
她悄悄绕到堂屋后头,仔细倾听。
杨菊花说:“这还能有假?建军说了,就来娣那模样,能值这个数!”
刘翠芬:“啥?五十?”
杨菊花“呸”了一声:“没眼界儿的东西!是五百!”
刘翠芬安静了一会,突然道:“那我现在也知道了,你得给我分二百五。”
这句话仿佛一桶凉水,兜头泼在招娣身上。
明明还不是多么冷的时候,她从骨子里感受到彻骨的寒。
这是她娘?
里面那个神情狰狞、面目可憎的人是她的娘?
她就是……她就是从这种恶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
招娣头皮发麻,几乎不能呼吸。
杨菊花还在里头讨价还价:“二百,不能再多了!”
刘翠芬语带威胁:“你要是不给我,我就把这件事闹出去,让你儿子蹲监狱!”
“说不定还会枪毙……”
招娣扶着墙站稳,勉强呼出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跑了。
她才轻松没多久的心脏再次紧张起来,奔跑的速度快到几乎有种感受不到身体的麻木。
招娣一把推开陆家的门,拼着一口气大喊道:“三婶!不好了!陆建军要把微微卖了!”
林昭笛听得一愣:“啥?”
“杨、杨菊花说……说陆建……陆建军要把微微卖了,能……能卖五百块钱……呼……”
招娣喘着粗气,说完一段话,脑子都有点晕乎。
说完还拼命回想自己有没有漏掉什么细节。
林昭笛惊怒:“他们怎么敢??”
她霍然站了起来,怒火冲天:“大娘,我现在就要去报公安!”
“昭笛!”
林白蔻也是又惊又怒。
但她到底冷静一点,拉住林昭笛说:“他们现在只是嘴上说说,还没有干,你现在去找公安,不仅没办法制裁他们,还有可能打草惊蛇!”
她连声劝说道:“昭笛,你冷静一下,我们不一定要去报公安。”
陆微尘也拉住她娘的手,安慰道:“娘,我们不是正好要去见魏叔叔吗?我们把这件事告诉魏叔叔就好啦!”
林昭笛弯腰,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她颤着声音说:“好、好,乖宝,咱们现在就去找你魏叔……”
她满是慌乱和害怕,进屋收拾东西都抱着陆微尘。
林白蔻沉着脸站在原地。
回头看到招娣。
——招娣一张愁苦的小脸上,恐惧之意溢于言表。
林白蔻叹了口气,说:“招娣,你去知青点,帮我把我学生,张静芝喊过来。”
“我们等会儿一起去,好吗?”
招娣的指甲几乎要把手心抠出血,听到这句话,她愣愣的抬头:“我……我也去?”
“对,你也去。”林白蔻说:“还不快去喊一声张静芝。”
“好,好!我现在就去!”
她还没喘匀气儿,也顾不上歇息,转身就跑。
来的时候,她好害怕。
她好害怕三婶会因为她娘……不愿意帮她。
她也怕,她也怕堂妹再也不敢和她一起玩。
招娣擦着眼泪,捏紧拳头。
究竟是多么黑心肠的人,才能干出这种逼一家人家破人亡的事儿?!
可恨的是,这种黑心肠的人就在她身边。
就是她的奶奶,她的娘。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一路上听也没听,快步跑到知青点。
张静芝这时候,正和薛舫一起抬水。
听到又喊他一起走。
张静芝不觉得有什么,薛舫却很奇怪。
怎么这段时间,林教授和张静芝一起出门的次数这么频繁?
不过他和张静芝算不上特别熟,也就没问。
赶到的时候,林昭笛已经准备出发了。
她一手提着篮子,表情看似正常,另一只手却紧紧搂着陆微尘。
这种禁锢感并不好受。
但陆微尘没吭声,还说着别的东西:“娘,你说我去学工笔画好不好?”
试图分散林昭笛的注意力。
不要不把一个母亲的爱当回事。
当她听到自己的女儿被人贩子觊觎的时候,仿佛世界都离她远去,胸腔里滔天怒火几乎要把整个人焚烧殆尽。
可是现在抱着孩子,她又觉得她的世界回来了。
林昭笛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认真回答道:“乖宝,你想学就学。”
她不需要自己孩子多有出息,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乖宝只是个普通的小孩。
那样,是不是不至于有那么多需要防备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