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有趁人之危的意味,但罗志远也是被逼无奈。
近来朝堂动荡不安,他却为了一桩命案焦头烂额,刑部上下都难有安宁之日。
起因是慈济寺的念真法师意外身亡,经仵作验尸确认服药过量中毒所致,现场没有他人出入的痕迹,死因并不存在疑点。
念真法师才学出众模样俊俏,听说就连声音都恍如天籁,迷得一众贵妇视为神只。
惊闻法师死讯,平日那些忠实拥趸无法接受,寻常香客猜度也就罢了,质疑声音最响,最惹不起的那尊大佛正是当今太后。
她不相信念真法师死于意外,坚称法师身体康健神志清醒,不可能犯糊涂服药过量,而且在他离世当天还曾约定日后讲经。
因此太后认定法师遇害身亡,下懿旨将罗志远拎进宫里,耳提面命催促刑部严查此案,抓不住凶手唯他是问。
罗志远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跟太后犟嘴,唯唯诺诺领命而去,原打算恳求皇上劝劝太后,未曾想皇上卧病不起,除了三皇子谁都不见。
他哪知道皇上被司南絮囚禁那回事儿,皇上身边的人嘴巴都死紧,一丝口风都没漏出去。
罗志远屡屡碰壁,走投无路向祁渊求救,虽说祁渊没有透露真相,却也给他指条明路。
裴砚舟就是那条明路。
当初他在金銮殿上当众演示无色无味的剧毒,君臣都被他忽悠得心服口服。
无论念真法师是意外身亡还是被人所害,裴砚舟应该都能查清缘由,也有法子说服太后。
罗志远越想越有道理,裴砚舟就是自己的救星啊,他等不及将烫手山芋扔出去,然而重获圣宠的裴无常,又岂是任人拿捏的小县令?
他抓肝挠肺之时,这不,裴砚舟主动送上门了。
罗志远急不可待顺杆子往下爬,其他人也不傻,老滑头怕得罪太后,自己跑路将烂摊子丢给裴砚舟。
郭巍都觉得他有些不地道,为难地看了眼裴砚舟:“这案子我也有所耳闻,内人时常去慈济寺听念真法师讲经,听说他患有不寐症,每晚都需服药才能安眠。罗大人,你不妨找来他的药方,说服太后相信法师之死纯属意外。”
罗志远唉声叹气:“没用的,这法子我试过,太后还是不信,她找来太医与我对质,说是药物过量未必致死。”
这真不是一般的固执,郭巍心知皇上对太后言听计从,不可能为了一个臣子得罪太后,那就只能让他自己兜着了。
裴砚舟坐在旁边沉默不语,吉祥眼看郭巍和罗志远一唱一和,鼻尖轻皱飘出不屑冷哼。
“罗大人趁火打劫的本事见长,身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如退位让贤回家种地去嘛,你连意外还是他杀都查不出头绪,做这个尚书不觉得汗颜吗!”
罗志远被她怼得老脸通红,但也知道这丫头比裴砚舟更难缠,缩起脑袋装乌龟随她骂去。
郭巍豁出脸皮打圆场:“此案查起来并不复杂,关键是要换种说法让太后信服,可惜太后已经不信任罗大人,裴府尹出面说和或有转圜余地。”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罗志远点头如捣蒜,“太后喜欢年轻俊俏的后生,她看我这张老脸就来气,裴府尹才思敏捷说话中听,太后听得进去才能消火啊。”
废话,谁不喜欢长得好看的小年轻,裴砚舟犯得着替他做挡箭牌?
吉祥挑眉冷笑:“你把裴大人当什么了,破案不靠证据,靠一张脸把人哄得服服帖帖?念真法师真正的死因没人在乎是吧,难怪太后对你们不放心呢!”
郭巍唯恐战火烧到自己身上,拉着裴砚舟做护盾:“裴编修的事你尽管放心,都察院即日起展开严查,本官还有差事在身先行一步。”
“郭大人,你别急着走啊。”罗志远颓然低头挥了挥手,“罢了,裴府尹就当我没说过,翰林院那边我心中有数,我也将尽力配合郭大人。”
稀罕,老酸菜居然就这样妥协了?
吉祥放下茶盏拽起裴砚舟起身:“那就有劳罗大人了,告辞。”
裴砚舟脚步顿住,回头看向双手搓脸的罗志远,离京不过半载,从前处处与他作对的同僚满头华发,看上去苍老了好几岁。
“念真法师的尸体还在刑部殓房?身亡现场已被封锁了吗?”
罗志远愣怔抬头,大喜过望地连连点头:“在,尸体保存完好,寺庙那边的侍卫还没撤离,确保无人破坏现场。”
裴砚舟沉静应声:“走吧,先去看看尸体。”
“好,这就去。”罗志远猛拍大腿跳起来,屁颠颠跑去带路。
吉祥两道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却也晓得裴砚舟一旦有了疑问,废寝忘食都要把案子查清楚。
她扯了下裴砚舟衣袖,小声道:“你想帮他也得等他多求几回,哪能这么轻易就答应呢?他就是认准你好说话,明知前头有坑也要吃回暗亏。”
裴砚舟握着她的手走出院子,释然笑道:“之前修订律例,罗大人也没有推辞,反而积极促成此事,不然,你也看不到新拟定的律法。”
这么一说,吉祥那口闷气顺下去了:“老酸菜还有些可取之处,那就跟他去瞧瞧吧。”
其实吉祥也好奇来着,药物过量可能会中毒,致人死亡却没那么容易。
念真法师经常服药,剂量多少他有把握,再者他还年轻,察觉中毒怎会无力自救?
如果真是意外服药过量,昏睡不醒错过自救,那只能说是天意了。
吉祥不是第一次来殓房,但每次来她都会双手合十默念几句,宽慰死者亡魂以示尊重。
用裴砚舟的话来说,尸体记载着死者无声的证词,心怀敬畏,他就会告诉你真相。
窗外那缕阳光斜扫在木板上,穿着青灰僧袍平躺的那具尸身,看样貌确是个俊俏和尚。
他身上没有创伤也没留下尸斑,可见生前并未发生打斗或是遇害挣扎。
死者双眼紧闭,面容平静宛如沉睡,若非嘴巴微张,唇舌发紫,压根看不出死去多日。
罗志远带着随从寸步不离,麻利送上各种证物及调查文书。
“裴府尹请过目,这就是仵作写的验尸状,念真法师死前服用过宁神汤,寺庙保留的药渣都能对应得上……”
裴砚舟静静听他说下去,接过验尸状递给吉祥,他轻轻掰过死者下巴,拿来烛台照亮唇腔,发现一些食物残渣和汤药污渍。
罗志远继续道,“据仵作推测,念真法师在昏睡时突发呕吐、手脚抽搐等中毒症状。如果他身边有人照料,兴许当晚还能救回来,但我问过寺里方丈,念真法师平日独来独往,每晚诵经不许他人打扰,正因如此不幸意外身亡。”
吉祥对照着验尸状,看到死者嘴角的食物渣滓和早已干涸的药渍。
她翻开死者衣衫,仔细辨认过手脚四肢,死者双手用力张开,指骨蜷起,手背突显青筋,临死前确实有过抽搐反应。
吉祥又看了眼死者的嘴唇,不是那种中毒已深的乌紫,却是淡淡的青紫色,随后抬起死者双手翻看他十指指甲。
“大人,死者手脚痉挛略微变形,指甲光滑,没有变色或是出现黑斑,与其说是中毒身亡,我更倾向于呕吐窒息导致死亡。”
裴砚舟认可她的推断,但又补充一句:“有些罕见的奇毒,尸体中毒症状并不明显。”
吉祥佩服他的谨慎:“是,目前可见,死者呕吐物多为汤药,是否窒息死亡尚且存疑。”
裴砚舟轻触死者胸腔,朝罗志远伸出手:“宁神汤的药方呢?”
“有的,都在这儿。”罗志远转身拿起药方递过来,裴砚舟从尸体上收回视线,接过药方仔细研究。
“郁金、柴胡、当归、白芍……这是很常见的宁神汤方子,每一味药材皆为性温良药,即使过量偶发不适也未必能致人死亡。”
吉祥想到太后的固执,太医应该也是这样判断,她才不能接受念真法师死于中毒。
“大人,假设死者体内没有其他药物,那么他极有可能是呕吐窒息,由于他身边没人照料,陷入昏迷无力自救导致意外身亡。”
看来真是一场意外,罗志远闻言松口气:“不错,裴府尹进宫禀告念真法师死于窒息,或许太后就能信了。”
后续查不出其他异常,仅凭验尸结果只能以此告终。
但裴砚舟接手的每一桩案子,他都未曾敷衍了事,哪怕罗志远恨不得立刻结案,他也不能忽略其他线索。
“死者呕吐物送至府衙,稍后我再查看一遍,天色尚早,我们再去趟慈济寺吧。”
罗志远按捺心中焦急,叮嘱随从照裴砚舟的吩咐行事。
吉祥围绕那具尸体来回踱步,死者唇腔暗褐色的药渍混淆了她视线,反复察看发现其中有些微尘粉末,按理说煮汤药的药材无需打磨,那一袋子药渣就是佐证。
即使个别药材需要打磨成粉,普通药铺也磨不出这种细粉。
她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裴砚舟,他命随从取来布条,从死者唇腔蘸取褐色粉末,与其他证物一并送回府衙。
慈济寺里人山人海,念真法师身故的消息传遍京城,从各地赶来的香客挤得水泄不通,焚香诵经送他最后一程。
方丈广庆大师听闻罗尚书前来,亲自相迎送他们去禅房,他见到吉祥多看了两眼,手持佛珠念声“阿弥陀佛”。
吉祥有样学样也对他合掌一拜,裴砚舟察觉有异却没表露,平静前往念真法师居住的禅房。
修行之人清心寡欲,一张床榻,一方书桌,桌前摆着打坐诵经的蒲团,所有物事一目了然。
门窗没有攀爬撬动的痕迹,床前药碗底部沉淀少许药渣,还有沾上呕吐物的枕头和被褥,裴砚舟命人都带回去。
朴素禅房更显空荡,裴砚舟找不到其他有用的证物,吉祥来回查看几遍,目光停留在墙上那幅经文。
广庆大师面容慈祥望着她,裴砚舟心底又浮现那种怪异感,抬手示意对方进一步说话。
广庆大师有所预料避开罗志远等人,随他走进幽静树林中:“两位施主缘自前世,今生修成正果实属不易,老衲祝裴府尹喜结良缘。”
裴砚舟没必要多作解释,他在意的另有其事:“待我百年之后,她可否会孤单?”
广庆大师点到即止:“一弹指间,功名利禄转盼成空,生亦幻,灭亦幻,心念若明,刹那永恒,善哉,善哉。”
裴砚舟顿悟,他拥有这一世情缘已觉欢喜,何必为了幻想中的痛苦,忽视当下拥有的幸福。
他照例询问念真法师的生活作息,以及他在慈济寺多年来的经历。广庆大师逐一作答,两人走回禅房,吉祥还在聚精会神琢磨经文。
她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向广庆大师:“这幅经文是念真法师亲笔书写的吗?”
“正是。”广庆大师一眼看穿她心思,“请问与查案有关吗?”
吉祥迟疑的空隙,裴砚舟端量上面字迹心念微动,恳请广庆大师允许他们借阅几日。
吉祥如愿取下那幅经文,回到府衙神秘兮兮与裴砚舟一起察看,两人挨着肩膀,头靠着头,逐字逐句地分辨那些字迹。
吉祥单手托腮瞟一眼裴砚舟:“大人有何发现?”
裴砚舟嘴角微弯:“你在禅房就看出来了,何必问我?”
“那万一是我看岔了呢?”
“不会,你的眼力从未有过差错。”
吉祥被他哄高兴了,眼底迸射出兴奋光芒:“那你相信世间有笔迹相同的人吗?”
裴砚舟览阅经文的目光充满审视。
“正如世上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叶子,每个人的笔迹也有不同,执笔姿势,下笔力道,乃至书写人的性情习惯,都将决定笔迹差异之处。因此,世间不同的两个人,没有可能写出相同的字迹。”
吉祥心里的推测得到证实,眼底光芒却一点点黯下去,悄然蒙上层层疑云。
“照大人这么说,念真法师怎会是春闱榜上有名的进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