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里的身影一闪而过,吉祥也没有放在心上,她还惦记石碑里那具女尸。
裴砚舟有言在先请众人回避,但司南絮都赖着没走,书院师生也不急于离开。
一来这案子着实诡异,谁也想不到石碑里暗藏尸体。再者听方才那番话,凶手恐怕还是身居高位。
如果官官相护掩盖真相,死者的冤情又有谁能为她申诉?
裴砚舟宁愿罢官也要替武状元钟朔翻案,且破获了宋世子暴毙的魅妖奇案。
但若真像司南絮说的那样,凶手有可能是三皇子祁渊。一旦涉及储君之争,裴无常怕是也要向皇权低头。
众人脸色各异惴惴难安,吉祥将师生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他们不了解裴砚舟不足为怪,但司南絮等着看笑话的那副嘴脸,孰不可忍。
吉祥双手叉腰回头怒视司南絮,那声孙子差点脱口而出,蓦然想起自己身为大理寺吏员,不该当众骂街有失文雅。
“咳,裴大人准备查验现场,闲杂人等通通避让,别留下来碍眼!”没错,碍眼的就是司南絮,但那孙子直勾勾盯着她,笑得一脸下贱。
气得吉祥想把他眼珠子挖出来。
顾全大局,办差事要紧,先把尸体运回大理寺再说。
吉祥鼓起腮帮子不看他,四下张望都没瞧见魏平。欸,刚才还看他不远不近跟着大人,怎么这会儿不见人影了?
山长以为吉祥不满众人围观,出面疏散师生以免打扰查案。
司南絮那双桃花眼玩味地打量吉祥,目光极具侵略性,裴砚舟看出那是男人对女人的独占欲。
“司监正莫非对此案还有疑义?”裴砚舟径直走到他面前,挡住身后的吉祥,“若有其他重要线索,烦请司监正不吝赐教!”
司南絮勾唇讥笑:“赐教不敢当,裴大人慧眼如炬洞悉秋毫,御史大夫与刑部尚书都对您甘拜下风,下官又岂敢越俎代庖。”
他负手踱步到石碑前,“文溯阁乃本官掌案,却不知何人改动过石碑构造,难道正是那凶手所为?”
这是要试探裴砚舟的真本事。
慧极近妖的鬼差裴无常面对疑案一筹莫展,他就是徒有虚名的庸才,根本不值得世人追捧,也不配做崇天书院的才子典范。
“臭道士,你想找茬是吧?”吉祥忍他很久了,“查案子又不是炒盘菜,三两下就能给你整出来。裴大人办案向来严谨,哪次不是多番走访反复勘察,又不像你洒水跳脚混差事。”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司南絮却全不在意,被她多看一眼都心花怒放。
“小祥子,你来替本官照看山长。”裴砚舟见不得司南絮那双眼钉在吉祥身上,既然他想较量,那就如他所愿。
裴砚舟派侍卫搬来椅子给长者们坐下,挥手招来学子们围聚在石碑周围,索性来一场当众勘案。
司南絮不知他成竹在胸还是虚张声势,带着随从凑上前旁观。
裴砚舟平心静气沿着石碑绕行,从阳光照射的不同角度查看光影变化。他低头看到地上堆积的碎石屑,俯身捡起几枚石子置于掌心。
学子们都跟着蹲下去,有人看到碎石屑闪烁出七彩光芒,后知后觉嘟囔着。
“这不是建造石碑的汉白玉,更像女子珠钗上的宝石。”
“适才太子揭碑那一刻,碑面被阳光照射出七彩光芒,刺得我眼前花白像个瞎子,什么都看不清了。”
学子们求知欲旺盛,你一言我一语探讨起来,都忘了头顶那具恐怖女尸。
裴砚舟此时像传道授业的夫子,有理有据面向众人讲学。
“正如诸位所见,石碑表面并非汉白玉铸造,而是晶体通透足以反射阳光的水碧石。”
他摊开手掌展示彩光流溢的碎石,学子们围过来不敢眨眼,吉祥扶着山长探身看去。碎石光芒微弱,比不得整块碑面刺目,但能看出材质相同。
好险,方才她眼睛都快被刺瞎了。
“水碧石,也叫放光石,通常用于饰品点缀,做成石碑极为罕见。”裴砚舟抬头看向司南絮,“司监正可知汉白玉被替换成水碧石?”
司南絮确实不知:“铸碑应该选择合适的石材,做首饰的珠宝打造石碑,恐怕工匠都没有这种手艺,除非是公输子在世尚有可能。”
他只差没把祁渊的名字报出来,暗恼三皇子出此奇招,借天谴之名抹黑太子。不过这倒是个意外收获,看似放弃储君之位的祁渊,居然深藏野心伺机而动。
司南絮前世痴迷初月玄女,对宫中妃嫔不屑一顾,既没立后也没留下子嗣。算起来德兴帝还是他侄孙,皇子众多不愁没人继位,却为夺权争得头破血流。
相比三皇子祁渊,太子祁隆显然更好控制。
司南絮从没想过夺回皇位,前世因今世果,他想得到权利未必非要坐上龙椅。
大梁江山安定,他不愿自家后代互相残杀。
况且他已经找到心中挚爱,只待初月完全属于自己,修成一对超脱世俗的仙侣,不入轮回安享永生。
司南絮心怀宏愿,任谁都不可能阻止他。
但吉祥对他毫无感觉,初月玄女的记忆也未觉醒,终日与裴砚舟厮混愈发亲密。
每思及此司南絮心如火焚,若不是怕误伤她的玉髓,早已亲自动手铲除裴砚舟。
为今之计,顾全太子方能成就大业。
祁渊露出马脚,司南絮喜忧参半,裴砚舟这一世不再是无用书生,温润气度难掩其锋芒。
石碑命案,他还能看出多少真相?
学子们争相发问,都在好奇燕雀为何发疯撞击石碑。
裴砚舟从容答道:“燕雀与人相比视力出众,它们能敏锐感受到颜色光源的变化。一旦发觉身处的环境有危险,为了保护族群,不惜牺牲生命以此驱除威胁。”
他看向石碑四周的雀鸟尸体,沉声感叹:“天谴,原是人为。”
学子们震惊失语,凶手竟然如此阴险,利用雀鸟天性伪造天谴,几乎骗过了在场师生。
幸亏裴廷尉及时识破凶手诡计,世人才不至于深受蒙骗。
天谴之谜解开了,石碑女尸仍悬于半空望而生畏。
司南絮看不惯学子敬佩裴砚舟,又抛给他一个难题:“不知死者究竟是何人?抑或是妖?”
他意有所指看向吉祥,裴砚舟竭力隐瞒她璞灵的身份,这是他们难得的共识。
“即便是妖,她无辜枉死也是受害者。”裴砚舟不惧挑衅,叫来侍卫清理石碑周围的碎屑,准备当众验尸。
吉祥想去帮把手又不好撇下山长,到底是裴砚舟的恩师啊。
“小姑娘,快去吧,老夫能顾好自己。”山长眼睛看不清,心里亮堂得很,“护住承谦,别叫他吃亏。”
“行,您放心好了。”吉祥也不跟他客套,“裴砚舟有我罩着,谁也休想欺负他。”
女尸死状可怖,每看一眼心里都发怵。
吉祥转念想到裴砚舟说的那句话,死者凄惨离世,尽快抓到凶手才是正事,渐渐就不怕了。
她连跑带跳奔向裴砚舟,眸如秋水明亮剔透,脸颊红扑扑的,蓬勃朝气像春光拂照万物。
司南絮无意瞥见看得痴了,却见她眼里装满另一个男人,那是她从不肯施舍给他的柔情。
“初月,你是我的,你只能属于我……”司南絮攥紧拳头,捏得指骨喀嚓作响,眼底浮上冷酷阴翳。
吉祥当他是空气,目光越过人群找到魏平连忙挥手:“小平子,快来,大人要验尸了。”
呦,还有仵作老王头和宋主簿,敢情魏平回去叫人了啊。
书院师生屏住呼吸直视石碑女尸,有人不敢看蒙住眼也不肯走,都想亲耳听到裴砚舟推论。
“大人,开始吧。”魏平拽着老王头跑得急,猛抬头近看女尸都吓得打个哆嗦。
老王头嘀咕一声百无禁忌,翻开褡裢取出手衣递给裴砚舟,走向石碑从头到脚察看尸体。
侍卫们抬来书案和纸墨,宋主簿盘腿坐在蒲团上执笔书写验尸状。
吉祥戴上手衣翻看女尸裙摆:“大人,我看这衣料贵重做工精细,不像坊间女子的穿着。”
裴砚舟颔首道来:“死者身穿皇家翟纹宫服,论尊卑皇后穿戴凤纹,妃嫔以下皆着翟纹服饰。”
“然正红宫服独属皇后所有,后宫妃嫔一概不得僭越,唯有太子正妻可穿正红。由此可见,凶手将死者装扮成东宫太子妃。”
吉祥问出众人的疑问:“凶手把她装扮成这样?那么死者不是太子妃?”
裴砚舟侧过脸,魏平拱手禀告:“属下前往东宫确认过,太子及妃嫔安康无恙。”
正如裴砚舟所料,众人听得聚精会神,大气都不敢喘。
司南絮不屑一顾:“裴廷尉故作玄虚,皇后与妃嫔穿戴不同,时常进宫的人一看便知,没见过世面的草民才觉稀奇。”
草民们横眉竖眼怒视司南絮。
“不就是个烧符纸的道士,他还敢瞧不上裴廷尉?”
“进过宫了不起啊,这是查案推论,他都听不懂吧。”
司南絮自讨没趣,他又不能直言自己当过皇帝:“裴廷尉,长话短说,石碑女尸到底是人是妖?”
裴砚舟看出来也不告诉他:“司监正若没有耐心听下去,先请回吧。”
吉祥扭头轻哼:“快滚。”
司南絮遭他们一顿白眼,恼怒离去反落下乘,干脆撩袍坐下来不走了。
老王头拿巾帕擦了擦尸体颈部,裴砚舟垂眼看帕子上的痕迹,拿起一把小毛刷,轻拭尸体惨青面容和血红眼眶。
“死者脸上涂有大量油彩,遮住她原先样貌,看上去像青面獠牙的怪物。”
吉祥睁大眼睛仔细看去:“原来是用油彩画出来的鬼脸!你别说啊,凶手画得惟妙惟肖,该不会在瓦舍唱过戏吧,或是以假乱真的丹青妙手?”
学子们闻言骇然,凶手若是戏子混入书院恐怕不易,然而文人雅士多是丹青妙手。
难道凶手真是书院中人?
吉祥歪头想了想:“大人,这画的是什么脸谱?凶手到底想唱哪出戏呢?”
尸体公之于众,脸谱可能透露凶手的作案动机。但这画的也不是武生或丑旦,老戏迷都看不出哪种角色。
裴砚舟没有急于回答,他小心托起死者下颌和后颈,察看两侧长达尺余的耳尖。
凡人长不出金黄绒毛的耳朵,要说是猛兽,虎狼耳尖也没有这么长。
吉祥紧盯裴砚舟的一举一动,起初惧怕鬼脸不敢多看,沿着发际边缘倒是看出端倪。
“大人,她耳廓后面有根线头。”吉祥尝试给他指明位置,但以裴砚舟的眼力很难看清。
“对,再往后点儿,你扯下来就是……”吉祥看他找不准,夺过老王头手里的镊子,踩上石碑靠近女尸,揪住她耳后线头往外一拽,竟将整片耳尖撕了下来。
众人惊呼出声,吉祥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捂住眼睛害怕见血。
“小祥子,无事。”裴砚舟紧握她的手安慰,吉祥睁眼看到死者耳廓完好,那是人的耳朵。
裴砚舟接住镊子夹下来的整片耳尖,翻来覆去看了看:“这是用兽皮缝制的假耳。”
“又是假的?”吉祥如法炮制撕下尸体另一侧耳尖,“看这精细手艺,凶手是个巧夺天工的裁缝吧?”
学子们正在议论那对缝上去的假耳,吉祥往女尸脸上瞟一眼,恍惚看到她口中的蛆虫密密麻麻往外爬。
“大人啊……”吉祥脚底没踩稳,身子趔趄从石碑摔下来,裴砚舟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稳稳地抱进怀里。
“别怕。”裴砚舟将那对假耳交给魏平保管,拿镊子从尸体口中夹出东西,放到老王头递上的托盘里,“米糠堵口,死后无处申冤。”
吉祥看到盘子里的米糠回过神来。
尸体被她夹住耳朵撕下假耳尖,头部晃动嘴巴松开,米糠才会掉落下来。
“这凶手也太歹毒了,他跟死者有什么深仇大恨?”
裴砚舟将她抱下石碑:“凶手与死者也许并无仇恨,宋主簿,画好了吗?”
“属下画好了,请裴大人过目。”宋主簿也堪称丹青妙手,那幅画重现死者最恐怖的一幕。
红衣似火,青面獠牙,耳尖如翅,嘴塞糟糠。
有学子看出死者像书上记载的远古神兽,但不知如何与死因联系起来。
裴砚舟揭开谜底:“凶手以死者血祭屠龙邪兽——犼,夫为妻纲,死者象征太子妃,相生相克屠噬太子。”
众人惊恐哗然,石碑女尸之死,竟是凶手对太子的诅咒。
“血祭咒术?”吉祥脑子里冒出个念头,直指司南絮,“臭道士,你就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