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下台阶,便见一众官员从正堂东侧仪门走出,迎上前来。
秦玉停住脚步,细看当先那人,只见那人大约四十余岁年纪,身材宽大,圆面大耳,颔下只几绺稀疏胡须,头戴垂角幞头,身穿绛色官服,虽是秋凉天气,却仍手摇一把湘妃竹扇,身子虽甚胖大,步履却甚是轻快,料想便是河东郡刺史徐慎了。
裴绍施了一礼,正要开口,那人却已到了秦玉面前,抢先道:“这位少年将军便是秦璧城了?徐某失迎了。”
裴绍转头向秦玉道:“这位便是刺史徐使君。”
秦玉肃穆而立,躬身深施一礼,又撩袍单膝跪地,行了庭参礼,口中道:“末将龙骧军左骁卫都统制使秦玉参见宪司徐使君。”
只因刺史本是文官,并无掌兵之责,但徐慎却又兼着河东招讨使,那便是以文兼武了,是以秦玉先行文官之礼,又以武将之礼参见,报名却是武官惯常称呼。
徐慎满面笑容,双手扶起秦玉,道:“璧城何必多礼。我久闻璧城大名,是我朝难得的少年将军,今日一见,才知璧城竟是如此年少儒雅,俊秀飘逸。璧城出身于翰林,又建功于沙场,文武全才,教人好不钦敬。”
秦玉道:“徐使君谬赞,秦玉愧不敢当。若说文武全才,秦玉何敢与使君并论。”
徐慎执起秦玉手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地,璧城随我到后堂再叙。”又回身对那一众官员道:“你们且先散去,今日秦制司初到,我恐再不得闲,明日辰时初你们再来,我等再细谈。去罢。”
一众官员各自施礼去了。徐慎拉着秦玉手向后堂走去,边走边道:“这些是我河东各府县的官员,也有我府中属官,我唤他们来是为各地开垦荒地,赈济灾民之事。这事已近收尾,因此才更要紧,我为这事才没去迎你,璧城莫要见怪。”
秦玉被徐慎拉着手,只觉他手软绵绵的,掌心却是汗漉漉的,脚下不停,只随着他向后堂走,闻言也只得道:“使君公务繁忙,秦玉岂敢要使君相迎?若为秦玉误了使君政事,岂非秦玉罪过?”
徐慎呵呵笑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你这才是大事,我怎能怠慢?他们这些人,等一等无妨的,你这数万将士,却怎么等得?”
说着二人已进了二堂,身后众人都停在堂外,只裴绍跟着。徐慎脚步却仍不停,绕过二堂正房屏风,进了一间小厅。原来二堂后,还有小小三间抱厦。
秦玉随徐慎进了抱厦东屋内,只见屋中央地下放着一张小小圆桌,桌上已摆满酒菜,正冒着热气。
徐慎除去幞头,摸出一块绢帕抹去额上微汗,道:“原想今日便为璧城与大军接风的,但今日天色已晚,军中摆宴多有不便,况且璧城一路辛苦,只怕也无心应酬那些官员,因此今日只我三人吃酒说话,待明日再摆宴犒赏全军。”
秦玉谢了。徐慎命从人宽去秦玉外袍弁冠,三人安坐。徐慎又道:“今日不在军中,璧城放开饮酒就是。大军远来,且在隆德府歇两日再去边关也不迟。”说着裴绍已执起壶将三人酒杯斟满。
徐慎是主将,秦玉也只得从命。
徐慎举起门杯道:“璧城来我河东戍守,今后我三人便是一家人,璧城莫要见外,家和则万事俱兴。我河东与别处不同,河东军政民政乃是一体,遇事须通盘考量,望璧城体察。璧城助我河东兴盛,日后建功立业当非难事。”
秦玉也举杯道:“多谢使君款待。秦玉既到了河东,自当遵从使君之命,岂敢自外于使君?秦玉此来河东,是为守土,非为立功,绝不敢为自家功业弃河东民生于不顾。请使君放心。”
裴绍举杯笑道:“璧城通达。日后之河东,君主军政,我主民政,使君坐纛掌总,兴旺繁盛自不待言。今日河东得璧城,使君再无需为兵事烦忧,自可全心民事,实是我河东之大幸。且尽此杯,为河东贺。”说罢三人举杯相碰,各自一饮而尽。
又饮两杯,徐慎执箸从桌中铜鼎内夹起一块肉送到秦玉碗中,道:“璧城一路劳顿,想必早已饿了,这是野鸭子炖干菜,这时节野鸭子已是难得了,璧城尝尝鲜。”
秦玉谢了,夹起鸭肉放入口中。这野鸭肉看似寻常,然细细咀嚼品味,却鲜嫩醇香,秦玉不禁连连赞叹。
徐慎却不吃,只看着秦玉,放下箸又摇起扇来。见秦玉也放下箸,便笑道:“璧城不必拘束,我等已是一家人,日后更要休戚与共了,璧城自在些便是。你自管吃喝,不必管我。”
见秦玉一笑,又吃起鸭肉来,便又道:“这野鸭子多栖在代国地界,我河东并不多见。只因河东是苦寒之地,它要到南方去过冬,因此只在每年秋后时节,它经河东飞往南方,才得常见。到了冬天,便想寻也寻不到了。”
秦玉不知徐慎为何说起鸟兽来,便未答话,他也确是肚中饥饿,便自顾吃喝起来。
只听徐慎又道:“这些禽兽不知人伦,自然是哪里安逸便去往哪里,全然不顾家国大义,那为人擒而食之,便也不枉了。我等生而为人,若也是如此,那便是禽兽不如了。”
秦玉停箸,看着徐慎。徐慎道:“这河东之地自前朝起便饱经战乱,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到我郑国开国,虽渐渐安稳下来,然因地接敌国,又民贫地瘠,许多人便不愿到这里为官。纵然有些人不得已来河东,也不过是想着边镇易得功绩,只盼早日高升罢了,哪里愿为河东百姓做些实事。五年前代国出兵犯我疆土,隆德府同知范原卖国求荣,献上党归顺代国,那便是禽兽不如之辈。隆德府前任太守高元贞公能在城破之际死节,那是极难得的了。”
秦玉道:“我虽不知河东先前官员如何,然如今河东百姓终得使君与裴府君,也算是守得云开了。我曾到过河北,那里满目荒芜,百里无人烟之地随处可见,只几个大城周遭,因屯有重兵,才见人烟稠密,否则,便是赤地千里,鸡犬不闻。我入河东前,曾想河东河北同为边地,只怕境况也是一般。待进了河东之地,竟是全然不同,城镇村庄,皆如河南一般。这便全赖使君与裴府君之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