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有看见,顾白的身旁,其实围满了“人”。
他们一个个,或飘着,或站着,或蹲着,或趴着。
挤得水泄不通。
每一个“人”都长得奇形怪状。
有的舌头拖到胸口。
有的手里抱着自己的头。
有的浑身焦黑,动一动就满地碎屑。
有的四分五裂,手在灵堂里边,而脚在灵堂外边。
他们身上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全都拿着一根荧光棒。
荧光棒上写着“Gu bai”的字样。
有手的就用手举着,没手的就用嘴叼着,随着顾白弹唱的节奏在左右摇摆。
他们热泪盈眶,还用腐烂的喉咙跟着顾白一起唱。
俨然就是一群歌迷在听偶像演唱会的架势。
这阵仗,给李老头都看傻了。
在顾白正式开口唱歌之前,李老头才是今天的主角。
这场葬礼就是为李老头办的。
他活到86岁,也算高寿。
临走前也都见了子女们最后一面,没有什么遗憾。
如今又在葬礼上,和远道而来的亲友们都告别了。
可以安心地走了。
不过他也是第一次死,没什么经验。
不知道流程该怎么走。
听说会有黑白无常来勾魂,带他去阴曹地府。
他等啊等,终于让他等到了一黑一白两个身影。
民间传说中。
白无常身材高瘦,面色惨白。
头戴官帽,上写着“一见生财”四个字。
而黑无常,身宽体胖,面容凶悍。
头戴官帽,上写着“天下太平”四个字。
他们手持哭丧棒和脚镣手铐,专职缉拿鬼魂。
通俗来说,就是地府的公务猿。
出于对官员的敬畏,李老头压根没敢抬头直视。
他恭敬站着,等着那一黑一白的身影飘到自己面前。
“大、大人, 请、请问您们是来接、接我的吗?”
李老头又敬又畏,说话都磕巴了。
“先等一下,这事儿不急。”
两位无常匆促地回了他一句之后,就忙活地张罗开了。
白无常把手举到半空:“各位,按之前买的票坐好啊!不要插队!”
“一千亿的票位置在前两排,五百亿的位置在后两排。”
突然有个声音插入:“那一百亿的呢?我花一百亿买的票!”
黑无常凶悍道:“一百亿的不要进来,去灵堂外面听!”
李老头这才发现,原来黑白无常不是单独来的。
他们身后还跟了一大帮“人”。
一帮奇形怪状的“人”。
这些“人”或飞,或跑,或爬,或蠕动,全都排着队往灵堂角落的一个青年身旁聚集。
那个青年,就是顾白。
此时他正在调试吉他。
他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一群“人”包围了。
而黑白无常,正指挥着这帮“人”入座。
一黑一白,熟练地一个个验票,然后分发应援棒。
“拿好,一人一根,结束之后记得还啊!”
李老头只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崩坏了。
说好的黑白无常手持哭丧棒,怎么变成了荧光棒?
等等,他们肩上扛着的,是摄影机吗?
只见所有“人”落座之后,黑白无常将肩上扛的摄像机,摆到顾白的左右两侧。
然后他俩就像安保人员一样,飘到上空。
一前一后盯着,维护现场秩序。
整个灵堂,分成了诡异的两个派系。
一派是阳间的亲属,在嚎啕大哭着为李老头办葬礼。
另一派是阴间的来客,在高兴雀跃地等顾白唱歌。
这场景,李老头看了都迷糊。
一时之间,还以为是自己死了,但没死透,在做梦呢。
可做梦也没有这么离奇的梦啊。
这半个屋子的妖魔鬼怪,跑来自己的灵堂听演唱会?
他们都是为了这个抱着吉他的青年而来的吗?
李老头并不认识顾白是谁。
歌手是儿子请来的,李老头可没法插手自己的葬礼。
之所以知道顾白的名字,是因为他看到有“人”举起了横幅。
上面写着“顾白顾白,永不言败!”、“顾白顾白,一生所爱!”。
这个顾白,到底是什么人,连黑白无常都这么重视他?
李老头眯着老花眼,想要走近一点,看清楚顾白的脸。
突然间,黑白无常闪现到他面前,伸手拦住。
“阴阳有别,要保持距离,离偶像远一点!”
“是是是……”
李老头赶紧后退。
这时他又听见白无常说:“你可真幸运啊,能请到顾白来表演。
要是你以后再想听他唱歌,至少得花一百亿呢!”
李老头听得一知半解,也不敢多说多问,只能讪笑点头。
忽然,他注意到那个黑无常头上的官帽,写的是“义无反顾”四个字。
而白无常头上的官帽,写着“白玉无瑕”。
奇怪,怎么和传说中的“天下太平”、“一见生财”不一样啊?
等等!
义无反顾,白玉无瑕……
顾,白!
李老头再次大惊,看向顾白的目光越发敬畏。
这个弹吉他的小青年到底是什么人?
怎么能让地府的官员都这么疯狂追星,连官帽上的字都改成了应援口号?
阎王爷不管管吗?
不过,李老头的震惊和困惑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
因为,顾白开始唱歌了。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
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歌声一出,李老头僵在当场。
旋即,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他感觉旋律好像穿透了他的胸膛,轻轻地抚摸他的心脏。
而顾白微哑的声音,唱出的每个音符,都击中了他的灵魂。
往事一幕幕,接连浮现。
那些遗忘的、褪色的旧人和旧事。
被歌声洗涤了一遍,而今焕然如新,历历在目。
他活了86个年头。
对于人类的寿命来说,86岁,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如果不是特意提起,很少有人会注意到,86年,比国家成立的时间还要长。
老来多健忘,要不是这歌声,李老头都不会想起来……
他幼年经历过尸横遍野的战争。
那时,命比草贱,活下来就是奇迹。
后来他见证国家在风雨飘摇中建立,百废待兴。
长大成人后,他以渺小而坚定的姿态,一头扎入时代建设的洪流。
几十年来,浮浮沉沉,世界风云变幻,日新月异。
如今越来越多的新事物出现,他却开始老了。
他累了,倒下,就再也没能站起。
回首往事,他惭愧于没做出什么成就。
他只是一个平凡的老头,却在一生中经历过种种不平凡的事。
他在饿殍遍地的饥荒中活了下来。
又在疾病和贫穷中失去了一个又一个亲友。
他在生活的磨砺中长大,受过苦难的百般捶打。
他尝过无疾而终的爱情,也有过渐行渐远的友谊。
他怀过不切实际的梦想,也遭过当头一棒的痛击。
最终。
旧人们,老的老,去的去。
旧物们,丢的丢,落的落。
一切都结束了。
李老头本以为活到这把年纪,他已经心如止水。
可如今,他却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他在哭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
只是好像要把一生中该哭却未哭的眼泪,全部释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