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皇陛下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出声:
“芽芽,这里是虫神殿。”
不存在什么奇怪的亡灵。
青涯眼巴巴地看他,用眼神问:‘真的吗?’
安德伊尔默默点头。
他把嘴上那只爪子拿下来,嘴角扯出一丝笑。
宝宝,好歹轻点力呢?
生怕捂不死他:)
青涯心里松了口气,没注意他。
神职虫在旁边插了句嘴:“陛下,您看……”
安德伊尔回头看他一眼:“知道了,吾不会迟到的。”
神职虫无声叹气。
不是他非要来烦陛下,他是真的担心仪式不到一半,陛下又不见了。
跟上次庆功宴一样。
他多看了眼青涯,然后迅速低头告退。
安德伊尔允了。
*
目光有如实质。
他感觉自己好似被拷上了火刑架。
青涯心里那点子面对不熟的亲戚时自然而然产生的社恐感又冒头了。
一整套拜神开始仪式流程下来,他全程站在安德伊尔身后,有虫跟他打招呼他就点头嗯嗯啊啊地应好;没有虫主动跟他说话,那小嘴就闭得死紧。
也有年龄大的雌虫伯伯看他乖,忍不住逗他说话,他羞涩笑笑,能不多说的绝不多说,愣是没让别虫从他嘴里撬出些什么有效信息。
安德伊尔嘴角噙着笑,也由他去了。
但青涯单方面觉得他在看笑话,忍不住用脑袋拱了一下他的后背。
安德伊尔突然一个踉跄,抬头与台下的虫对视,眼神无辜。
青涯:“……”
他腮帮子鼓起来,气的。
可恶,他又没有很用力,陛下怎么可能站不稳。
陛下故意的。
安德伊尔重新站直身时,飞速从眼角睨了眼小雄虫。
哎呀,好像又生气了。
他在心里乐得笑出声,面上保持平静。
青涯闭眼,愤愤捏了下拳头。
好不容易熬到开始仪式结束,接下来拜神仪式进入正题。
青涯觉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顺的,接下来的仪式不好再跟着皇室,尤其是待在安德伊尔旁边,刚想悄悄退下去找个不起眼的地方,结果脚还没动就被虫皇陛下提溜着后领拎到了所有虫前头。
安德伊尔轻声道:“芽芽,别拒绝好吗?”
青涯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还没进皇室玉牒,怎么可以大咧咧地站在所有虫前面?对其他虫未免不公平。
安德伊尔却没有再多解释。
他们身后的虫面面相觑,眼神各异,但没有虫开口。
文械蹲在虫群一旁、侍虫之首,忍不住嘴角抽搐,有点想擦汗,但又不敢动。
陛下真敢啊。
不过没关系,仅此一遭,所有虫都会知道陛下名虫有主了,只不过依着阁下的意思没有公布罢了。
虽说陛下这一出闹得所有虫面上都不太好看,但没有虫敢在这个节骨眼闹事,还是在虫神面前。
文械暗自打赌,伟大的虫神冕下是不会怪陛下的。
陛下愿意接受雄虫已经是好事了,更别说还是小阁下这样可爱的雄虫。
站在台上的神教虫一摇骨铃,嗓间哼出沉肃的唱诗声。
音符飘飘摇摇,散在空气中,经风一送,似从亘古之地传来。
神教虫背后的虫员待他唱声一落,虫声分成三声部,高高低低地重复着他刚才的诗曲,低诵高吟,急急缓缓,犹如神乐。
所有虫自第一遍唱诗声起,便面向戏台正中架起的虫神神龛,单膝跪地,右手紧握着一根白羽置于胸膛正中间,头微微低垂。
他们不约而同闭上眼。
青涯本着自己也成为了虫族一份子的心态,没什么抵触地跟着他们单膝跪下。
他现在的位置在所有虫正前方,安德伊尔就在他身侧,安抚似的朝他投去了一眼。
青涯接收成功,悄悄点头。
闭上眼前,残留在视网膜的最后一幕——
红金色神龛金烛高燃,被虚虚刻画出五官的白金色玉雕虫神像披着一身赤金光辉,静默俯视着他。
祂一手斜持着细长森诡的白色骨刺,一手扬起挥向天穹,身后一对巨型羽翅伸展向前,半拢着虫神冕下高大健美的身躯。
恍惚间,那双望向上苍的白色眼瞳似乎转动了一瞬,直直盯向黑发男生。
青涯分明已经闭上了眼,可那双似悲悯似淡漠的白色眼眸却直直“望”进了他眼里。
他忽然神魂俱震。
不知过了多久。
“青涯”忽然站起身。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黑发男生仍闭着眼,神色认真。
“他”又缓缓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到年轻虫皇身上。
虫皇陛下敛目低首,猩红色大氅沉沉覆着他宽阔的肩背。
白金色与猩红色交缠着迤逦至白石地面,虫皇脑后高高束起的墨蓝色长发倾泻下来勾着脖颈脊背,发丝间金线隐隐绰绰。
“他”伸手轻轻点上他的额心。
安德伊尔眼睫都没颤一下。
“青涯”微笑一下,抬步向所有虫身后走去。
站在虫群之后,“他”抬头看向被烛光模糊了面目的虫神像。
“这么晚才来接我们,好过分。”
“青涯”嗔笑着,歪了下头。
隔了一秒,“他”又突然嗷了一嗓子,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
轰隆隆——
无云的晴空忽然响了声闷雷。
“不要敲脑袋啊!本来被哥哥敲得够多了——”
“青涯”气得朝天大喊,漆黑无光的双眸睁得很圆。
等了一会儿,没动静了。
“他”踢开脚边的小石子,哼哼几声,然后又溜溜达达穿过虫群,直直走向戏台,然后单手撑着台面一跃而上。
随意拍掉手上不存在的灰,“他”几步就到了神龛前。
一步之遥。
虫神像半敛着眉目,似乎在无声问:
上来作甚?
“青涯”笑嘻嘻地将脸凑近了,眨巴眨巴眼。
“不是不要我们了吗?怎么又突发奇想把我们捡回来了呀?”
“虫神冕下?”
虫神像安静无声。
“青涯”似乎也不需要祂回答,自顾自道:“明明好不容易才在那边适应了的……感觉这一头要闹翻了又急匆匆把我们抓回来,你当我们是什么?工具虫啊?”
“我当初都被欺负惨了也不见你吱个声露个面,后来我以为好日子来了,结果没过多久又被丢到这虫生地不熟的鬼地方。”
“他”抬起眼,黑眸如苍茫雪海中突兀横亘的深渊。
“为什么非要把我们拉回来呢?”
“这个世界毁灭了就毁灭了,跟我们有关系吗?”
“我们前二十年的人生和这里有关系吗?这片大地有养育过我们一点一滴吗?”
“想丢掉我们就丢掉我们,想捡回我们就捡回我们,”
雄虫平淡仰视着祂。
“好过分啊。”
“好自以为是啊。”
“好天真啊。”
“他”忽然笑了声,回身扫视着台下一圈仿佛正跪在“他”脚下求“他”赐恩的虫。
“我偏不管,你能怎么样呢?”
“青涯”遗憾地叹了口气,回眸看向祂,微笑着道:
“啊,忘记了,您已经陨了。”
虫神像仍保持着原有模样,白色眼瞳安静注视着“他”。
“青涯”脸上的笑缓缓收了起来。
“他”面无表情道:“没意思。”
跟个哑巴发泄情绪,没意思。
几乎被遗忘了的恶劣本性此时占了上风,“黑发男生”表现出了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性格。
“他”黑,他白。
内心隐隐有焦急的喊声,好像要急哭了。
刚才“他”说话时,声音就一直在反驳“他”。
“青涯”啧了一声,烦躁地摸摸后脑勺,放低声音哄:
“得了,杀虫都要我帮你杀的小废物,别吵吵了,待会儿我就不在了。”
声音没了。
安静了。
雄虫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模样看起来有些诡异。
“他”最后看了一眼台下。
年轻虫皇一动不动。
“青涯”安静一会儿,小声道:
“既然找我帮忙,那他,我就当报酬了。”
“他”伸出一根纤白手指,直直指向安德伊尔。
天边忽然重重响了声闷雷。
“青涯”嘴角一扯,唇边咧出一侧尖锐的小白牙。
“老不死的东西还想我打白工?死又死不干净,活又活不过来,有本事你管我啊?”
闷雷熄火了,疑似被气得自闭。
“他”满意点头。
“他”跳下台,走回“自己”身后,看着眼前圆圆的后脑勺,抬手轻轻拍了一下,恨铁不成钢道:“就会死犟。”
最后抬起头朝虫神像投去挑衅一眼,“青涯”闭眼,俯身倒向“自己”。
黑发男生身体忽然抖了一下。
青涯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做了个白日梦。
梦里的他好……好凶啊。
可是那也是他。
果然吧,窝囊久了,总是会幻想出另一个厉害的自己,对所有看不顺眼的虫事物拳打脚踢。
青涯意识清醒了一下,睁开一条眼缝,好像看见安德伊尔侧头转向自己,唇瓣微张。
陛下在说什么……?
陛下居然不认真……陛下快转回去……
小雄虫的意识又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