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太后却知道,叶许是在挑衅她。
是个心思深沉又狠毒狡诈的家伙啊。
但她也不是会轻易被情绪打动的年纪,兴庆宫修行这么些年,她早已臻化境。
此时甚至能若无其事的起身,像是完全不在乎叶询的下场,不管是以庶人之礼下葬,还是被大卸八块去喂狗,她都不在乎。
她只是慢腾腾地盯着叶许,来了句:“你父亲身体如何了?”
叶许早就猜到他会问,应对自如:“还是没什么好转,奉御说要静养,最好不要见人。”
孟太后嗤了声,锐利视线牢牢锁定叶许:“若我非要见呢?”
叶许不慌不乱地朝她笑:“若是非要见……那就见吧!”
孟太后有些意外。
叶许这样笃定,难道她那儿子还活着?
这对大云最尊贵的祖孙,心思各异地坐上步辇,往皇帝宫中而去。
一路上,叶许都表现得气定神闲,孟太后看起来也差不多。
但他们内心在想些什么,怕是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从静僻冷宫,到权力中枢,是段漫长路途。
沿路风景也从枯败疏冷,到富丽堂皇。
曾经,孟太后是这富贵和权势的主宰,也是囚徒。
现在跳脱那环境再看,竟然感觉不到鲜血燃烧的灼热,只有压抑窒息感。
皇帝宫中内外寂静无声,连来往宫人的步伐也轻得不能再轻。
树上的鸟雀都被清理干净,殿内殿外没有半丝活气。
孟太后恍若感觉自己来的不是宫殿,而是灵堂。
不过她依然面不改色,按着叶许的指引,一步步踏进景元帝寝殿。
层层纱幔后,横躺在床榻上的枯瘦身影若隐若现。
孟太后屏气凝神,随时做好看到一张陌生脸的准备。
结果……真的是叶玄?
塌上那人,是叶玄,也不是叶玄。
孟太后很久很久没见过这个儿子了。
他们本应该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母子,却因为权力相争,变得比陌生人还不如。
上次见到叶玄,他意气风发、正值盛年,张口闭口都是宏图大志,要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古一帝。
但是这次看到的叶玄,气若游丝地躺在塌上,皮肤蜡黄到恐怖,眼睛半闭半睁,像睡着又像是醒着,嘴唇嗫动着谁也听不懂的只言片语,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作为以前的失败者,孟太后看着景元帝,并无欣喜之色。
她的目光复杂难辨,真要描述的话,大概是唏嘘。
孟太后怔住片刻,正要上前。
身旁一个不起眼的内侍拦住她。
“陛下不容人近身。”
孟太后连眼都不用抬,她的人就已经开始发作了。
“大胆,看看这位是谁!这位是太后殿下!陛下之母!还有她看不得的吗?”
小内侍有些仓皇。
倒是叶许,慢悠悠踱步过来:“太后别怪罪这小内侍,他也不过是尽忠职守罢了,这是奉御的叮嘱,说是陛下这病要静养,容不得人近身而已。”
孟太后冷嗤:“我也不行?”
叶许:“当然。”
顿了顿。
“不信的话,太后大可凑近去看看。”
孟太后不懂叶许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果断随从心意,往前走了两步。
可她的气息一靠近,塌上的景元帝就猛地睁开双眼。
孟太后才发现,他的眼睛遍布血丝,像是要活活裂开,瞧着吓人极了。
孟太后惊了一跳,正要出声唤他……景元帝先啊地一声凄厉叫起来。
他似乎被魇着了,哆嗦手指指着前面某个地方:
“你这孽子竟敢弑父!”
孟太后表情骤变,甚至当真开始怀疑起鬼神之说。
毕竟太子才刚走,皇帝这边就……
下一刻她就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这世上人人皆要害朕!俱不可信!”
“叛徒!逆子!废物!祸害!”
“杀了!全都杀了!”
“杀啊——”
后来孟太后就没听见了。
因为景元帝已经脱离了刚开始简单的嘶吼,开始发展到对着空气拳打脚踢。
殿内也不知从何处涌来无数的人,将景元帝的龙榻团团围住。
按手的,压腿的,往嘴里塞布的,给景元帝施针的……
一整套下来,流程娴熟,轻车熟路。
孟太后怔怔停留在不远的地方,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而叶许也假惺惺地解释道:“哎,自从兄长那件事后,陛下就一直疯疯癫癫,脑子不清醒,否则也不会上不得朝。”
孟太后骤然回神,讥笑地看向叶许。
真当她是傻子?
叶许也不管她信不信,唱作俱佳地演了番,觉得差不多了,就开始逐客。
但他不是请孟太后回她的兴庆宫,而是说:
“时候不早了,太后殿下既然来了宫里,不如就住下如何?”
图穷匕见。
孟太后竟也不意外,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之感。
她就知道,今天注定不会平静。
“兴庆宫不远,天黑前回去也是可以的。”她冷淡道。
叶许根本不给孟太后拒绝的机会,挥挥手,就有大批人从黑暗里钻出来,将孟太后包围,势必要把她请去“小住”。
“来者是客,哪有怠慢客人的道理。”叶许意味深长。
孟太后是这大云权力至高者,甚至按理来说,她也是这座宫城的主人之一。
现在在叶许嘴里,也却成了客。
该说可笑,还是叶许胆大?
孟太后果断沉下脸色:“你以为,拦得住我?”
叶许笑吟吟的:“如何拦不住?因为太后殿下身边高手如云吗?黑冰阁?”
先帝驾崩后,搜索前朝皇室踪迹的黑冰阁落在摄政太后手里,此后多年也一直成为她的底牌,而没有如先帝所愿的交给当今景元帝。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连景元帝本人也未曾听闻,孟太后素来谨慎,连一向偏爱的女儿,也不过派了个不起眼的老嬷嬷保护。
叶许竟然对这秘辛如此清楚?
孟太后无声看着他。
她眉宇间浑然不惧,一人也有千军万马之势,不愧是曾手掌权势的太后。
“叶许,你这等乱臣贼子到底要做什么?”
“乱臣贼子?太后殿下,孙儿可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未来大云的主人。今日留下太后,当然是为了……禅位一事!”